风暴过后的第三天,陆地线清晰出现在西方海平线上。那不再是占城那种低矮的红树林海岸,而是有着明显起伏的绿色丘陵,间或有白色的沙滩和黑色的礁岩。
“飞云”号再次前出侦察,很快发回旗语:“发现大型港口!码头林立,船只众多!有西夷船停泊!”
周振邦举起望远镜。果然,在一条宽阔河口(后来知道是湄南河出海口)的北侧,一片天然良湾内,密密麻麻停泊着至少上百艘各式船只。其中大多数是东南亚常见的“艨艟”(一种平底浅水货船)和“朱印船”(小日子的商船),但也有四五艘西洋帆船的独特身影——两艘葡萄牙卡拉维尔,一艘更大的卡拉克,还有一艘……样式有些陌生,但绝非中式。
“是西班牙船。”周振邦身边的一位老水手低声道,“看那艉楼的结构,还有帆装,和上次在吕宋见到的‘圣洛伦佐’号很像,但小一号。”
港口外围,有数艘小型快船在巡逻。当“飞云”号接近到五里左右时,一艘悬挂着暹罗王室白象图案旗帜的巡逻船迎了上来,打出一连串旗语。
陈通译紧张地翻译:“他们问:来者何船?目的为何?要求停船接受检查。”
周振邦沉吟片刻:“回复:大明水师远航勘察队,奉旨南下,友好通商,途径此地,欲入港补给修整,并拜会本地官员。请予引导。”
他刻意强调了“奉旨”和“友好通商”,既表明官方身份,又淡化军事色彩。同时命令“定远”号降下半帆,缓慢接近,以示诚意。
暹罗巡逻船显然没料到会遇到如此“正规”的外国使船,犹豫片刻后,打出“请随我来,容我禀报上官”的旗语,然后调头带路,但始终保持一定距离,且另外两艘巡逻船从侧翼靠拢,形成隐隐的监视态势。
港口越来越近。可以清楚地看到,码头区用木桩和石板修建得颇为齐整,岸上有仓库、市集、甚至几座带有尖顶的佛寺。西洋船停泊在专门的深水泊位,周围有小艇和工人忙碌。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港口内侧一处高地上,矗立着一座石砌的小型堡垒,上面隐约可见炮口。
“戒备森严啊。”副手低声道,“既有佛寺,又有炮台,还有西夷船。这地方不简单。”
船队在距离港口主码头约一里外的开阔水域下锚——这是暹罗方面指定的临时停泊点,显然不让他们靠得太近。
不久,一艘装饰较为华丽的官船驶来。船上为首者是一名四十余岁的暹罗官员,身着丝质“帕侬”服饰,头戴金线刺绣的头巾,身后跟着几名随从和一名……红发碧眼的西洋人。
周振邦站在舷边,抱拳行礼:“本官乃大明水师游击将军周振邦,奉大明皇帝陛下旨意,率勘察船队南下,勘察航道,记录水文,并与沿途友邦通好。途径贵地,风暴受损,欲入港修整数日,补充淡水食粮,望予方便。另有国书一份,欲呈贵国国王陛下。”
沙旺听完陈通译的转述,又用暹罗语与身边人低声交谈几句,才道:“将军远来辛苦。然港口狭小,且现有……他国船只停泊,恐难安排贵船队入内。我可代为禀报城主,或可为贵船队在港外划一区域停泊,并供应所需物资。至于国书……”他看了一眼身边的西洋人,“我国王陛下日前北巡,不在都城。且外交之事,需经朝廷礼部,非港口可决。”
这番回答,礼貌而疏离,既提供了基本帮助,又设置了诸多限制。尤其是那个“他国船只”的措辞,以及提到国王不在、外交需经由正式渠道,都透露出暹罗方面不愿轻易卷入大国博弈的谨慎态度。
更让周振邦在意的是,沙旺身边那个西洋人始终面带微笑,但眼神锐利地打量着明军船只,尤其对“定远”号侧舷的炮窗和帆装观察细致。当沙旺说话时,他还偶尔低声用葡萄牙语插话,似乎在提供建议或询问什么。
“有劳。”周振邦不动声色,“我等就在此锚泊等候。所需物资清单,稍后奉上。另有一事请教:本官见港内有数艘西洋商船,不知来自何国?在此经营何种贸易?”
沙旺面色微僵,看了一眼西洋同伴,才道:“那是葡萄牙国与……西班牙国商船。彼等在此收购香料、象牙、兽皮,亦贩卖些西洋器物。我国王陛下允其贸易,已有些年头了。”
“原来如此。”周振邦点头,“我朝亦产精美瓷器、丝绸、铁器,或可与贵国及西洋商贾互通有无。若沙旺礼官方便,可否引荐一二西洋商贾,容我等请教南洋商情?”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是在试探暹罗与西洋人的关系紧密程度,以及西洋人对明军到来的反应。
沙旺还未回答,那西洋人却上前一步,用生硬的汉语开口了:“尊敬的将军阁下,我是葡萄牙王国驻北大年商务代表,阿尔瓦罗·门德斯。很高兴见到来自伟大明帝国的船只。”他行了一个略显夸张的鞠躬礼,“听闻贵国船队曾在满剌加以东海域……展示过威严。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
话语中的试探和隐含的挑衅,不言而喻。
周振邦淡然回礼:“门德斯先生。我部水师奉旨护商维和,维护的是所有遵纪守法商船的安全。只要贸易公平,航行自由,大明乐见各国商船往来。倒是先生远居此地,对南洋商路想必了如指掌,改日当登门请教。”
这话听起来是帮忙,实则是暗示“你们该走了”。
“多谢好意。”周振邦毫不退让,“本官自有海图与向导。既然贵国商船可在此停泊,我天朝船只自然也无妨。我等只做短暂修整,不日便继续南下勘察。届时,或许还会经过贵国其他港口,还望行个方便。”
一番外交辞令的暗中交锋后,沙旺答应为明军提供淡水和部分食物补给,但明确表示船队人员不得大规模上岸,只允许少数军官和通译登岸办理手续。至于与西洋商人会面,则推说“需另行安排”。
“来者不善。”副手低声道。
“意料之中。”周振邦望着渐渐远去的官船和港口内那些西洋帆船,“咱们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布局。传令:加强警戒,尤其是夜间。派‘飞云’号伪装成渔船,在港口外围游弋,观察西洋船只的进出规律和货物装卸情况。李慕鱼,准备详细记录港口布局、炮台位置、西洋船特征。咱们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
他回到舱室,摊开信纸,开始撰写给文贵的第一份详细航程报告。末尾,他特别写道:
“……暹罗北大年港,西洋势力渗透已深。葡、西两国商船不仅在此贸易,其代表似能影响当地官员决策。港口设有西式炮台,疑有西洋教官。暹罗官方态度暧昧,既畏我朝之威,又忌西夷之势,更有借西夷以自重之嫌。此地已非单纯商港,实为各方角力之前沿。建议:一、加速‘新破浪号’等新舰建造,未来南海对峙,需更强武力为后盾。二、遣使携厚礼正式访问暹罗朝廷,争取其倾向我朝。三、对西洋人在南洋之据点、兵力、同盟,需做更系统之侦查……”
写罢,他用火漆封好,唤来亲信:“此信以最快渠道,密送月港文督帅。另,抄录一份技术部分,送格物院沈继祚团队参考。”
窗外,暹罗湾的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将港口、船只、炮台都染上一层血色。一场没有硝烟的较量,已经在这片陌生的海域,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