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水师学堂的校场上,喊杀声震天。不是操练,而是一场特殊的“复盘辩论会”。
赵大勇将满剌加海战的经过,拆解成十几个关键片段,做成简易沙盘和图表,让参与此战的各船管带、炮长、了望手乃至表现突出的普通水手,轮流上台讲述自己当时所见、所思、所为,然后由其他军官和水师学堂的教员、学员提问、质疑、甚至提出“如果换做是我”的不同做法。
“当时‘镇海’号右舷三门炮齐射后,敌首舰明显慌乱转向,为何不命令‘定波’号集中火力打其转向时的船艉薄弱处,而是继续轰击水线?”一名年轻的水师学堂学员大胆提问,他刚从“速成班”结业,分配到参谋司做见习。
被问的“定波”号炮队把总愣了一下,随即解释道:“当时硝烟弥漫,敌船速度不慢,打移动的船艉把握不大。督战的赵将军命令是‘持续压制’,所以我们选择了命中率更高的水线区域。”
“但敌船转向时,侧舷暴露面积更大,且其炮口暂时无法对准我方,正是重创甚至击沉的好机会。”学员坚持自己的看法,“或许可以尝试一二门炮预判射击船艉,扰乱其操舵。”
赵大勇坐在台下,没有插话,只是认真听着。类似的争论在各个战例环节不断发生。有军官认为当时接舷检查队出动得太快,风险大;有水手认为救助落水柔佛人时,队形稍散,万一有诈危险;甚至有人对最初旗语警告的措辞提出修改意见,认为可以更严厉些。
这不是质疑权威,而是在用集体的智慧,将一次胜利的经验,榨取出每一滴养分。这是文贵和徐明远都强调的“格物院工作法”在军事上的应用——复盘、分析、总结、改进。
辩论会持续了整整一天。结束时,赵大勇走上台,看着下面或因激动或因思索而面孔发红的将士和学员们。
“都说完了?好!”他声音洪亮,“今天这些话,比庆功酒更提神!咱们打了胜仗,不错。但胜仗怎么打的?有哪些是运气?有哪些是本事?有哪些地方其实可以做得更好?今天大伙儿都摆出来了。”
他走到沙盘前,指着代表葡萄牙战舰的模型:“红毛番鬼的船,比咱们想象得硬,炮也狠。咱们赢,赢在出其不意,赢在新炮快准,赢在敢打敢拼!但下次呢?他们有了防备,会不会也搞快炮?会不会改变战术?咱们还能不能赢?”
校场上一片寂静。
“所以,不能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赵大勇猛地提高声音,“从明天开始,各船根据今天讨论的不足,自行拟定强化训练科目,报上来!炮手,给我练更快的装填,练打移动的小目标!了望手,练在复杂海况下分辨敌舰型号、数清炮窗!舵手、帆缆手,练更快的机动转向!火铳手,除了准头,还要练在颠簸跳帮时的稳定性!”
他目光扫过那些学堂学员:“你们这些读书多的,也别光会纸上谈兵!从明天起,轮流随船出海,感受真正的风浪,参与日常训练执勤!把你们在学堂里学的数算、绘图、夷情,用到实处!三个月后,我要看到你们每个人都能在船上找到自己的位置,都能说出点实实在在的门道!”
“是!”震天的回应响彻校场。
散会后,赵大勇没有回住所,而是径直去了与学堂相邻的船厂区域。这里灯火通明,木料堆积如山,锯斧声、敲击声不绝于耳。在船厂深处一个被严密防护着的工棚内,几名老师傅和一位从格物院借调来的匠师,正围着一艘约十丈长的奇特船模讨论。
这船模有着中式硬帆,但船体更修长,侧舷线条流畅,明显借鉴了西洋帆船的设计,预留了一整排炮窗位置。最奇特的是船艉部分,有一个复杂的多舵联动机构模型。
“将军来了。”匠师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赵大勇摆摆手,仔细端详船模,“这就是徐侍郎信里说的‘试验一号’?侧重航速和机动?”
“回将军,正是。”匠师介绍道,“徐侍郎根据西洋‘盖伦船’和咱们‘福船’的优点,设计了这款‘混血’。船体用杉木和硬木混合,减轻重量,加强纵向强度。帆装采用硬帆为主,辅以少量三角帆,兼顾顺风、逆风效率。重点是这艉舵和船底龙骨设计,追求最小的转向半径和最快的响应速度。按计算,同等风力下,航速能比现在的海沧船快三成,转向快一半。”
赵大勇眼睛发亮:“好!越快越好!海战之中,快一分,就多一分先机!这侧舷炮位,预留了多少?”
“初步设计是左右各八门,口径可比现有速射炮稍大,但射速不减。关键是要解决后坐力和船体稳固问题,正在试验新的炮架和船体支撑结构。”匠师指着模型内部一些复杂的支撑架说道。
“需要什么?要人?要料?还是要银子?”赵大勇直接问。
“目前主要是几个关键部件的铁铸件精度要求高,本地铁匠手艺还差些火候,已派人去佛山催请高手。木料中的硬木储备也不足,最好能从南洋或两广深山里寻购特定的几种……”匠师一一列举。
“列个单子,我明天就去找文督帅批!”赵大勇大手一挥,“这船,还有那边工棚里更大的‘宝船改型’,都是咱们水师的未来!早一天造出来,早一天成军,咱们在这南海说话,腰杆就更硬一分!”
他看着那艘凝聚着新思路的船模,仿佛看到了未来一支更快速、更凶猛、更灵活的舰队,驰骋在万里波涛之上。文督帅说要“争取时间”,对他来说,争取时间就是为了造出更多这样的船,练出更多能驾驭这些船的儿郎。
南海的风浪不会停歇,西洋人的野心也不会熄灭。唯有手中的剑不断磨砺、不断升级,才能扞卫这片祖宗留下的蓝疆,才能让大明的日月,真正照耀到这波涛尽头的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