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市舶司衙门内，王良刚刚审阅完本季度的关税汇总册。数字令人振奋：自推行新章程、整肃吏治、引入江西及江南新货后，关税收入同比又增长了近三成。其中，江西“夏布”、景德镇新式外销瓷、苏杭新锦缎、乃至福建的漆器和蔗糖，都成了抢手货，吸引了更多南洋、甚至少量阿拉伯商人前来。
但他眉头并未舒展。案头除了税册，还有几份密报：一份是盯着西班牙使团皮莱资的线人所呈，言其近日频繁出入城西一座天主教“礼拜堂”，与几名常驻广州的西洋传教士密谈，所谈内容涉及“地理测算”、“火炮铸造”乃至“日本银矿”，极为敏感；另一份是派往濠镜（澳门）的暗桩所报，葡萄牙人在那里的居留地正在悄悄加固工事，增派了少量武装人员；还有一份，是江西布政使司发来的公文副本，提及今春江西夏布产量预计将再增两成，询问市舶司能否开拓更多销路。
王良揉了揉太阳穴。他这个市舶司提举，如今不仅要管收税，还要管情报、管外交、管协调内陆产业与海外市场。文督帅说得对，海疆之事，早已与国计民生、朝堂博弈深深纠缠。
“来人，”他唤来亲信书吏，“给江西回文：夏布销路，本司将全力拓展。可告知江西方面，暹罗、占城等地对夏布需求甚殷，且价格优于琉球、日本。请他们确保品质，稳定供货。另外，询问格物院可有更耐海水腐蚀、色泽更鲜亮的染布新法？若有，于外销大有裨益。”
书吏记下退去。王良又铺开信纸，给文贵写密报。他详细汇报了皮莱资的最新动向，并附上自己的判断：“此獠所图，绝非寻常贸易。其咨火器、测地理、问银矿，恐有勘察航道、评估战力、寻觅据点之嫌。其与传教士过往甚密，西洋诸国常以传教为先锋，渗透他邦，不可不防。建议督帅密令沿海州县，暗中查访是否有未经许可之西洋人私下测绘、传教或收购违禁物资。另，濠镜葡人小动作不断，虽暂不足虑，然卧榻之侧，须常备警醒。”
写完密报，用火漆封好，命人以最快渠道送往月港。王良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信步走出衙门。
广州城依旧喧嚣。码头上，各色船只装卸货物，人声鼎沸。他看到一个挂着“南昌机巧坊”招牌的货栈正在卸货，里面是各种改良农具和小型器械，不少本地商贩和南洋来的伙计围拢观看问价。远处，几家专营江西瓷器的店铺前，停着装饰华丽的马车，像是某家土邦贵族的采买队伍。
这就是新政带来的活力。内陆的工坊造出新东西，通过他的市舶司卖到海外，换回银子、香料、珍宝，又刺激内陆生产更多、更好的东西。贸易如同血液，流通起来，整个帝国的经济肌体才能更有活力。
但王良也看到，在繁华的主街背后，阴暗巷弄里，仍有海寇的线人、走私贩子在活动；码头上，偶尔有喝醉的西洋水手闹事，与本地人冲突；一些经营不善的老字号商铺关门歇业，店主对新兴的“工坊货”既羡且妒。
变革在创造新机会，也在淘汰旧模式，引发新的矛盾和不安。
回到衙门，幕僚送来一份刚到的《京报》。王良展开，看到头版一篇长文，正是费宏主笔，详述南海商路之重要、水师护商之必要、惩戒滋事夷船之正当。文章引经据典，又辅以具体商税数字、商民访谈，写得有理有据，情理兼备。王良知道，这是朝中改革派在舆论上对保守攻击的有力回击。
他仔细读完，对幕僚道：“将这期《京报》多抄录几份，一份送濠镜葡人理事处，‘请’他们‘阅览’；一份张贴于市舶司公告栏及码头醒目处；其余的，分送广州府学及各大商会。让大家都看看，朝廷维护海疆、保障商路的决心。”
幕僚应诺。王良又补充道：“还有，以市舶司名义，发一份告示：为庆贺陛下新政卓有成效、海疆安宁，特于下月十五，在‘海天阁’举办‘万国商货品鉴会’，邀请各国商人展示其特色货物，亦欢迎我朝各地工坊携新品参展。期间，市舶司将提供通关便利，并组织有意者洽谈。把风声放出去。”
幕僚眼睛一亮：“大人此计甚妙！既可彰显我朝物产丰饶、商贸繁荣，又能吸引更多商货汇集，还能暗中观察各方动向，尤其是那些西洋人，会对何种货物特别感兴趣。”
王良微微一笑：“去吧。记住，办得热闹些，但也需加强巡查，确保安全，莫让宵小趁机生事。”
他要织的，不仅是一张贸易之网，更是一张情报之网、人心之网。让所有想在这片海上做生意的人都知道，跟着大明的规矩走，有财发；想乱来，有水师的炮和市舶司的法等着。同时，也要让朝中那些反对声音看看，这海上的生意，究竟能给大明带来多少真金白银，又关联着内陆多少百姓的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