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号返航月港的第五日，葡萄牙谈判代表团的三艘商船，在明军两艘巡哨船的“护送”下，缓缓驶入月港外港。与之前耀武扬威的战舰不同，这几艘船上悬挂着和平旗帜，甲板上站立的多是文官打扮之人，为首者是一名身着黑色长袍、头戴宽檐帽的中年男子——葡萄牙驻满剌加总督阿尔伯克基的特使，若奥·德·巴洛斯。
总督行辕的正厅内，文贵一身绯红官袍，端坐主位。左侧坐着水师统领赵大勇及几名参谋司官员，右侧则是通译及两名从广州紧急赶来的礼部主客清吏司官员。气氛庄重而克制。
“尊敬的文总督阁下，”巴洛斯操着生硬的汉话，微微躬身，“我奉阿尔伯克基总督之命，就日前在满剌加以东海域发生的‘不幸误会’，向大明帝国表达最诚挚的歉意，并就未来商路安宁与相互理解，进行友好磋商。”
文贵面容平静，抬手示意对方落座：“特使远来辛苦。然则，本督需要提醒，那并非‘误会’。贵国战舰在我朝藩属柔佛王国附近海域，公然攻击其船只，阻塞万国商旅必经之航道。我大明水师奉皇命护商维和，制止暴行，救助受难者，乃是履行宗主之责，维护公义之举。”
巴洛斯脸色微微一僵，随即恢复：“总督阁下所言，或有角度不同。柔佛苏丹多次劫掠我国商船，拒不履行条约……”
“那是贵国与柔佛之间的事情。”文贵打断他，语气不急不缓，“本督今日与特使商谈的，不是谁是谁非，而是如何确保此类事件不再发生，如何保障南海商路对所有遵纪守法者畅通无阻。”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对方：“我朝皇帝陛下有旨：第一，自即日起，葡萄牙王国任何武装船只，不得在满剌加海峡及其附近海域，攻击、扣押大明及其藩属国商船，不得阻碍航道。第二，葡萄牙需赔偿此次被贵国攻击的柔佛船只及人员损失，具体数目由柔佛方面提出，本督作保。第三，满剌加城作为重要商港，其安全与秩序，应由各方共商维护。我朝愿与葡萄牙、柔佛、北大年等相关方，择日召开‘南海商路安宁会议’，订立共同遵守之章程。”
巴洛斯听着通译的转述，眉头越皱越紧。这三条，第一条是釜底抽薪，限制葡萄牙用武力威慑控制航道的权力；第二条是经济惩罚；第三条更是要插手满剌加事务，将大明抬升为区域规则的制定者。这比预想的“赔款道歉”要严苛得多。
“总督阁下，”巴洛斯试图争取，“我国在满剌加经营数十年，维护该地安宁付出巨大代价。贵国水师此番介入，固然出于善意，但恐引起不必要的紧张。赔偿可以商议，但限制我国战舰巡逻权及召开会议之事，涉及我国主权与利益，需禀报里斯本王廷……”
“特使可以慢慢禀报。”文贵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但在贵国国王明确答复前，我水师舰队将继续在满剌加海域执行‘护商维和’任务。若有任何武装船只再行攻击商船、阻塞航道之举，”他抬眼，目光如电，“我水师将依《海事新规》，视为海盗，坚决剿灭，勿谓言之不预。”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厅内气氛骤然凝固。赵大勇手按刀柄，面无表情地看着葡使。
巴洛斯额头渗出细汗。他出发前，阿尔伯克基总督再三叮嘱，眼前这位明国总督深不可测，水师新锐难挡，马六甲战事正酣，不宜与明国彻底翻脸。他原想以“道歉赔偿”了事，没想到对方不仅要钱，更要权，要定规矩。
“……此事重大，”巴洛斯最终艰难开口，“本人权限有限。恳请总督阁下宽限时日，容我派人急报满剌加，由阿尔伯克基总督定夺。”
文贵放下茶盏，语气稍缓：“可。本督予你半月之期。在此期间，贵国所有武装船只须停驻满剌加港内，不得出海。我水师将监督执行。半月后若无满意答复，或再有挑衅，一切后果，由贵国自负。”
谈判暂告段落。送走神色沉重的巴洛斯一行，赵大勇忍不住问道：“督帅，这些红毛鬼会就范吗？”
“短期会，长期难。”文贵走到南洋海图前，手指划过满剌加，“阿尔伯克基现在最怕的是两线作战——既要压服柔佛等土邦，又不敢真与我们撕破脸。所以他必须暂时低头，先集中力量解决一边。”
“那我们何不趁机……”赵大勇眼中闪过厉色。
文贵摇头：“还没到彻底摊牌的时候。我们的新船不够多，对更远的海域（印度洋）了解不足，朝中压力也大。逼得太急，可能迫使葡萄牙与西班牙妥协联手，或狗急跳墙。现在这样最好：用一场胜仗和强硬谈判，立下规矩，展示力量，将他们限制在满剌加一隅，为我们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赵大勇不解。
“对，”文贵转身，眼中闪着深邃的光，“争取建造更多新式战舰、训练更多合格水手、摸清更广阔海域情况、将我们的商路网络铺得更广更牢的时间。”他拍了拍赵大勇的肩膀，“将军，海上的较量，不止是炮舰的对轰。比坚船利炮更持久的，是贸易的纽带、港口的控制、信息的畅通，以及……造船的能力。”
他走到另一幅图纸前——那是“水师学堂”船厂正在秘密设计的几种新船型草图。“你看，这是徐侍郎根据你们实战反馈，与船厂大匠们琢磨的新东西。更大的‘宝船’改进型，侧重远洋续航与载货；更快的‘蜈蚣船’变种，追求极致航速，用于侦察通信；还有这种，‘侧舷全炮位’的试验船，彻底仿西夷思路，但用我们的水密隔舱和硬帆技术。”
赵大勇看得眼睛发亮：“督帅，这些船……何时能造出来？”
“快则一年，慢则两年。”文贵道，“这需要银子，需要最好的木料、铁料，需要熟练的工匠，更需要懂得驾驭这些新船、运用新战术的军官和水手。所以，水师学堂的扩建，刻不容缓。我已上奏陛下，请求将学堂从目前的‘速成班’，扩展为‘初、中、高三等’，学制拉长，科目细分：航海、炮术、船艺、夷情、海事律法、甚至基础的数算绘图。要从现有的水师老兵和沿海渔民子弟中，选拔可造之材，系统培养。”
他顿了顿，低声道：“还有一件事。顾云卿从暹罗（泰国）传来密报，西班牙的特使，不仅在满剌加活动，还去了暹罗、渤泥（文莱），似乎想绕过我们，在更南边建立贸易据点，甚至寻找传说中的‘香料群岛’。我们不能只盯着满剌加。”
赵大勇心头一凛：“督帅的意思是……”
“南洋很大，西洋人的野心更大。”文贵沉声道，“满剌加是咽喉，必须扼住。但咽喉之外，还有广阔的胸腹。我们要在稳住满剌加局势的同时，眼睛看向更远处。陛下曾有言：‘制海权，在于是你能否阻止别人使用海洋，更是你能否自由使用海洋。’我们现在做的，是第一步——阻止别人在我们的家门口乱来。接下来，要谋划的，是如何让我们自己的船，能更安全、更自由地驶向更远的海洋。”
他望向窗外港口如林的帆樯：“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无数像将军你这样敢于劈波斩浪的勇士，和像王良那样善于织就贸易之网的人。南海的棋局，才刚刚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