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太液池的冰层已完全消融,春水荡漾着细微的波澜。精舍内,朱厚照今日给皇长子朱载堃的课业,不再是书案前的问答,而是一次特殊的“见习”。
几名身着低品官服、风尘仆仆的官员,垂手恭敬地站在下首。他们是刚从江西和宣府返回的兵部、户部郎官,奉命向皇帝禀报前线及地方新政的实地核查情况。而朱载堃,被允许在一旁静听。
兵部郎官先禀报了宣府“快反营”的扩编计划、新式火器配备需求以及河湾之战的详细战果评估。户部郎官则详细呈报了江西去岁赋税总额、工坊区商税收入、流民安置开支与成效等各项数据,并附带了一些实地走访的印象——市面的活跃、纠纷的增多、百姓对新政又爱又怕的复杂心态。
朱厚照听得仔细,不时发问。问宣府新营编练可能遇到的阻力,问江西商税增长中,有多少是源于真实交易扩大,有多少是清丈后田赋并人的转移;问工坊兴起对当地粮价、手工品价格的影响;问那些纠纷主要集中在哪些领域,地方官府处置能力如何。
问题具体而深入,显示出皇帝对细节的掌握和对背后逻辑的关切。两位郎官不敢怠慢,尽己所知回答,偶尔有不清楚的,便老实承认,承诺回去再查。
朱载堃站在一旁,努力记忆和理解这些纷繁的信息。他听到的不再是书本上抽象的“仁政”、“富国”,而是一个个具体的数字、案例、困难和抉择。他听到宣府的将军们为了新战术争吵,听到江西的商人如何钻营又惶恐,听到小吏的疲于奔命和百姓的期望与不安。这一切,比他之前旁听的民间讼争更加宏大,也更加复杂。
待郎官退下,朱厚照才转向儿子:“堃儿,都听到了?有何感想?”
朱载堃整理了一下思绪,谨慎答道:“回父皇,儿臣听到,杨督堂和吴参政都在做很难的事,而且……好像越做,事情越多,反对的声音也越大。”
“是啊,改革就是如此。”朱厚照走到窗前,望着池水,“如同治水。旧河道淤塞了,要挖新渠。挖渠时,会扰动淤泥,淹了旁边的田地,甚至冲垮一些老堤坝。旁边田地的主人会骂,守旧堤的人会拦。但你若因为有人骂、有人拦就不挖了,等到洪水滔天,淹的就是整个家园。”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杨一清在挖北疆的军事新渠,吴永年在挖江西的经济新渠。他们碰到的石头、遇到的阻力,就是那些被扰动的利益和固守的旧念。刚才那些数字和案例,就是新渠挖开后,水流的变化——有的地方灌溉了良田,有的地方产生了漩涡。作为掌舵的人,不能只听欢呼,更不能被骂声吓退。要仔细看那些数字和案例,分辨哪些是真正的问题需要解决,哪些不过是既得利益者的哀嚎,哪些又是新渠本身需要调整加固的地方。”
朱载堃若有所悟:“所以父皇刚才问得那么细,是要分辨……水流的方向和力道?”
“不错。”朱厚照颔首,“皇帝的决策,不能凭好恶,更不能凭风闻。要基于事实,基于数据,基于对各方利益和人性深刻的洞察。杨一清要扩编新营,好,但要多少银子?多少装备?会挤占多少旧军的资源?可能引起哪些将领的不满?如何平衡?吴永年那边,赋税增长是好,但其中有多少是竭泽而渔?工坊兴盛,但雇工待遇是否公允?市面繁荣,但物价是否平稳?这些,都需要在捷报和颂扬之外,冷静审视。”
他走回案前,指着那堆奏报:“你看,这里有一份弹劾杨一清‘擅启边衅’的,也有一份称赞吴永年‘治绩斐然’的。若只听一面之词,要么觉得北疆将领都是好战之徒,要么觉得江西巡抚乃不世出的能臣。但结合刚才那些郎官的实地禀报,你就能看出,弹劾者可能忽略了鞑虏袭扰在先,而颂扬者也可能掩盖了新政下的新问题。为君者,需兼听,更需明辨。”
朱载堃深深吸了口气,感觉今日听到、学到的,比过去数月背诵的经史更加沉重,也更加真实。他隐约触摸到,那顶名为“权力”的冠冕之下,并非只有荣耀与生杀予夺,更有无尽的责任、如履薄冰的谨慎和洞察秋毫的智慧。
“儿臣……还需慢慢领会。”他老实说道。
“不急,你有的是时间。”朱厚照语气缓和下来,“但记住今日所见所闻。将来你若坐在这个位置上,案头永远会有捷报与弹章齐飞,颂扬与骂声并存。你的任务,就是拨开迷雾,看清本质,然后做出最有利于江山社稷、最无愧于黎民百姓的抉择。这,才是为君者真正的课业,而且,永无止境。”
窗外,春日的阳光正好,洒在太液池粼粼的波光上,也透过窗棂,照亮了精舍内这对天家父子沉静而专注的面容。大明的传承,就在这一日复一日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中,悄然孕育,缓缓成形。深水区的激流,考验着掌舵者的勇气与智慧,也锤炼着继承者的心性与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