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布政使司衙门后堂,吴永年刚送走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湖广布政使司派来的一位参议。客人是打着“考察漕运新政”的旗号来的,但言谈间,对江西的清丈田亩、工坊兴起、流民安置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对那本《江西工商管理则例(试行)》问得极其仔细,临行前还特意索要了一份抄本。
这已是本月第三拨来自外省的“考察”官员了。前有南直隶,后有浙江,如今湖广也来了人。吴永年心知肚明,这些人背后,是各自省内那些对新政好奇、观望、乃至感受到压力的巡抚、布政使们。江西这块试验田的收成,已经开始吸引邻居们的目光。
送走客人,吴永年揉了揉眉心,并无多少欣喜,反而觉得肩上压力更重。外省关注,意味着江西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做得好,是榜样;稍有差池,便是活靶子。朝中那些反对新政的势力,正愁找不到把柄呢。
“东翁,”幕僚轻声提醒,“按察司李大人还在前厅等候,说是为那几起‘永佃权’纠纷的判决争议而来。”
吴永年点点头,整理了一下官袍,向前厅走去。自《则例》试行以来,各类商事、田土纠纷果然如预料般增多。以往模糊地带靠人情、靠势力摆平,如今有了明文规定,反而让一些人不适应,总想钻空子或挑战裁判。按察司那边压力也大,一些老刑名出身的官员,对依据《则例》和契约断案尚不熟练,时有争议。
与按察使李大人商议了半个时辰,总算将几桩棘手案子的裁断原则和引据条款敲定下来。送走李大人,吴永年没有回后堂,而是信步走出衙门。
南昌城的街市,比一年前热闹了许多。新拓宽的街道上,“木轨道”马车辘辘驶过,载着货物和零星乘客。沿街店铺的招牌似乎也鲜亮了些,绸布庄、杂货铺、铁匠铺、木器行,生意看起来都不错。他甚至看到一家新开的铺子,招牌上写着“南昌机巧坊”,专卖各种改良过的农具、织机零件和小巧工具,铺子里挤满了好奇观望的农人和工匠。
这就是新政带来的最直观变化:街面活了,人气旺了,一种躁动而充满希望的气息在弥漫。但吴永年也看到,街角仍有衣衫褴褛的流民在瑟缩,那是尚未被工坊完全吸纳的剩余劳力;粮店前的价格牌,米价虽较往年平稳,但仍让一些老农摇头叹息;偶尔还能听到巷子里传来关于某家工坊主克扣工钱、或某商户以次充好的零星抱怨。
发展带来了繁荣,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和不公。这就是他要面对的“深水区”。
回到衙门,他召来了负责工坊巡查的韩敏和负责田赋清丈后续事宜的主事。
“韩敏,机巧坊那种店铺,是好现象,说明格物院的技术开始向下扩散。但你要盯紧,防止有人打着‘改良’旗号,贩卖粗制滥造之物,坑害农户工匠。对那些确有巧思、能提升效率的实用器具,可以记录在案,甚至酌情给予褒奖或引荐给格物院徐侍郎看看。”吴永年吩咐道。
韩敏点头应下:“大人放心,巡查队已增派人手,重点就是工坊安全、契约履行和市面新货品质。另外,您上次提的‘工匠行会’试点,已在景德镇和九江两地开始筹备,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匠牵头,试着订些行规,调解纠纷,效果……还在看。”
“慢慢来,不急。”吴永年又转向那位主事,“‘永佃权’推行已半年,各州县反馈如何?田主抵触是否缓和?佃户得田后,垦殖积极性如何?还有,那些‘官田竞标’出去的田地,耕种情况怎样?”
主事一一禀报:“回大人,田主抵触仍在,尤以南康、抚州几地为甚,但明面抗拒已少,多转为暗中阻挠或拖延交割。佃户得田,大多勤勉,去岁冬季垦荒面积较往年增了三成不止。至于官田,竞标得主多为地方富户或商人,雇人耕种,引入新式农具较多,产量确有不小提升,但……也偶有雇工待遇不佳的申诉。”
“嗯。”吴永年沉吟,“田主那边,继续以《则例》和朝廷旨意晓谕,对配合的,可许以减税优惠;对暗中使坏的,抓几个典型,按‘阻碍新政、盘剥佃户’论处,不必手软。佃户勤勉的,要褒奖,可考虑由官府提供优质籽种借贷。官田雇工待遇,韩敏你那边也留心,纳入巡查。总之一句话,新政之利,要尽可能落到实干者头上,不能让好处全被巧取豪夺之辈占了去。”
他顿了顿,又道:“外省来考察的人多了,这是好事,也是压力。你们要将各项数据——田亩增减、赋税变化、工坊数目、雇佣人数、流民安置情况——整理得更详尽、更清晰。尤其是《则例》试行后,纠纷数量、类型、处置结果,要分门别类做好统计。我们要用实实在在的数字和案例,告诉所有人,这条路,走得通,而且越走越宽。”
韩敏和主事肃然应诺。他们都明白,吴巡抚这是在为江西模式可能的推广做准备,也是在为朝堂上可能更激烈的争论积累弹药。
众人退下后,吴永年独自站在堂前,望着庭院中那株已吐新芽的老樟树。江西的改革,就像这棵树的根系,正在向土壤深处蔓延,汲取养分,也必然遇到石块和硬土。外省的关注如同春风,可能促进生长,也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风暴。
但他没有退路。陛下将这片试验田交给他,是信任,更是嘱托。他必须让这里结出的果实,不仅丰硕,而且种子饱满,能够播撒到更广阔的土地上去。纵使前路激流暗涌,他也只能握紧舵轮,沿着陛下指引的“日月新天”的方向,坚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