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镇城的初春，依然被料峭寒意笼罩。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街上汇成细小的溪流。总督行辕内，炭火驱散了室外的清冷，却驱不散杨一清眉宇间那层深思的凝重。
孙铁柱河湾大捷的详细战报连同乌兰公主那份“暂避锋芒”的手令抄本，就摊在他面前的案上。战果辉煌：毙伤俘敌近二十，摧毁关键情报节点，缴获重要指令。捷报传来时，行辕内外一片振奋，参谋司的年轻军官们更是摩拳擦掌，认为反击时机已到，当乘胜扩大战果。
但杨一清没有立刻下令。
他推开窗，让带着寒意的风灌进来。目光越过镇城的屋瓦，投向北方苍茫的原野。胜利是好事，但也可能是陷阱的开端。乌兰公主绝非庸才，其父达延汗更是老谋深算。这次重创，对心高气傲的乌兰是难以忍受的耻辱，对达延汗则是试探明军实力与决心的代价。他们接下来会如何？
更猛烈的报复？那是明刀明枪，边军不怕。怕的是更隐蔽、更阴险的反制。比如，不再以小股精骑袭扰，而是煽动边墙附近那些与明军素有龃龉的小部落生事；或者，利用缴获的少量明军新式火器残骸，加以研究仿制；甚至，派出使者联络更西面的瓦剌或其他势力，共谋南下。
而内部的压力，同样不容忽视。捷报传回朝廷，陛下自然嘉奖，但那些本就对“前出支撑点”、“靡费造新器”嗤之以鼻的朝臣和军中老将，又会如何说？恐怕“贪功冒进”、“激化边衅”的指责不会少。大同总兵王勋前日来函，字里行间除了例行祝贺，更多是提醒“鞑虏必报复，各堡宜固守，勿再浪战”，其保守之意，昭然若揭。
“督堂。”孙铁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臂上缠着新换的绷带，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眼神灼亮如星。“末将复命。”
杨一清转过身，示意他坐下。“伤势如何？”
“皮肉伤，不妨事。”孙铁柱摆摆手，随即急切道，“督堂，河湾据点已破，乌兰至少瞎了一只眼。末将请求，趁其新败，士气受挫，让‘试锋营’再前出百里，配合夜不收，主动寻其残部，扩大战果！至少要把她伸过来的爪子，全剁了！”
杨一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那份乌兰的手令推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个，‘暂避锋芒，减少出击，重点搜集明军援兵及新式火器情报’。铁柱，你若是乌兰，吃了这样的大亏，真会乖乖‘暂避锋芒’？”
孙铁柱一愣，拿起手令细看，眉头渐渐皱起：“这婆娘……是怕了？还是以退为进？”
“怕或许有，但更可能是变招。”杨一清缓缓道，“她不再执着于袭扰杀伤，转而要摸清我们的底细，尤其是新式火器和可能的援兵。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或者说达延汗，已经开始认真对待我们的新战法、新器械，试图找到破解之道。接下来的较量，不再是单纯的勇力比拼，更是谋略与认知的对抗。”
他走到悬挂的北疆舆图前，手指划过黑石炮、河湾，以及更北方的广阔区域。“你此战之功，不仅在于歼敌破点，更在于逼得对手改变了策略。接下来，我们要应对的，可能不再是飘忽的狼群，而是潜伏起来、用更刁钻角度窥探我们的毒蛇。”
孙铁柱沉思片刻，抱拳道：“督堂教训的是。是末将莽撞了。那依督堂之见，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固本，强基，示形，惑敌。”杨一清吐出八个字。“第一，黑石炮及各前出据点，防御继续加强，尤其是反渗透和夜哨。将河湾之战中暴露的敌探标记、联络方式等特点，通报各堡，提高警惕。此为固本。”
“第二，”他看向孙铁柱，“‘试锋营’新立战功，陛下必有厚赏。但赏赐之外，我欲以你营为基，扩编为一支专司机动野战、装备新式火器的‘快反营’，员额增至一千五百，增配火铳、轻型火炮，强化奔袭、设伏、反伏击训练。不止你营，宣府、大同各镇，亦要抽调精锐，组建类似营头，由参谋司统一协调训练、制定预案。此非为浪战，而是要将新战法、新装备，真正融入边军体系，形成可复制、可推广的模式。此为强基。”
孙铁柱眼睛大亮：“督堂明见！若能如此，我北疆边军便多了数支锋利匕首，进可协同出击，退可快速驰援，鞑虏再想以游骑袭扰，便难上加难！”
“然推广不易。”杨一清泼了盆冷水，“新式火器数量有限，熟练炮手、铳手更是稀缺。各镇将领对新战法接受程度不一，像王勋那样持重老成的，未必愿意大力推行。这就需要第三点：示形与惑敌。”
他目光微冷：“我们要让达延汗和乌兰知道，我们的‘新匕首’不止一把，而且锋芒更甚。你可率‘试锋营’——不，以后该叫‘快反营’了——在严格保密和周密计划下，择机再打一两次干净利落的小规模战斗，目标可以是试图靠近边墙侦察的小股鞑骑，甚至……可以在严格控制下，故意放出些关于新式火器‘威力无穷但数量稀少、操作复杂’的真假混杂的消息。”
孙铁柱心领神会：“督堂是要让他们既忌惮我们的新手段，又摸不清虚实，甚至产生误判？”
“正是。”杨一清点头，“同时，我会行文王勋及诸将，将河湾之战经验与新营编练之要略，以‘督堂令’形式下发，不强令其即刻照办，但要求其研读、议论，并可派遣军官至宣府观摩‘快反营’操演。润物细无声，有时候比强令更有效。”
他最后看向舆图上江西的大致方位，语气中带上一丝感慨：“陛下锐意革新，江西吴永年在地方已趟出路子，周遇吉整训京营、江西卫所亦见成效。我北疆军事，关乎国门安危，更不能固步自封。此番胜利是契机，更是考验。铁柱，你肩上担子不轻，这‘快反营’能否成为边军新血的样板，很大程度上，要看你的了。”
孙铁柱霍然起身，单膝跪地，抱拳过头，声音铿锵：“末将必不负督堂信重！定将这‘快反营’练成一把让鞑虏寝食难安的快刀！”
杨一清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准备吧。扩编人员、装备清单，尽快报上来。另外，将那几名俘虏，尤其是那个头领，交给参谋司。他们知道该怎么问，问出什么对我们最有用。”
孙铁柱领命而去。杨一清重新站到窗前，望着庭院中渐融的残雪。北疆的春天来得迟，但变革的种子，已在血与火的浇灌下，顶开坚硬的冻土，悄然萌发。
他知道，推广新法、编练新军的过程，必然伴随着新旧观念的碰撞、利益格局的调整、乃至明枪暗箭的阻挠。但既然陛下将北疆防线托付于他，既然看到了新路的方向，他便没有理由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