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号巨大的船身缓缓驶入月港军港，船帆次第落下，缆绳抛向码头，水手们的号子声在冬日的海风中显得格外响亮。与出征时相比，舰队并无明显损伤，但一种无形的、混合着亢奋与凝重的气氛，弥漫在归航的水师将士之间。
赵大勇大步走下跳板，古铜色的脸庞被海风和紧张的对峙磨砺得更加棱角分明。他没有立刻前往总督行辕复命，而是站在码头上，回望麾下陆续进港的战舰，目光逐一扫过那些经历过海上对峙的炮位和甲板。
“将军，各船清点完毕，人员无伤亡，弹药消耗约两成，主要是警告射击和戒备期间的消耗。”副将前来禀报，声音同样带着压抑的激动，“儿郎们……都憋着一股劲呢。”
赵大勇点点头，没说什么。那股“劲”他感觉到了。是对西班牙人傲慢态度的愤怒，是对己方强硬回击的自豪，但隐隐的，也有一丝后怕和反思。近距离观察过“圣洛伦佐”号及其侧舷那些擦得锃亮的黄铜重炮后，任何有经验的水师将领都无法忽视其中蕴含的威力。
“告诉各船管带，安顿好船只人员后，所有把总以上军官，一个时辰后，到‘镇海’号议事舱集合。”赵大勇沉声下令，“把这次遭遇的经过，每个人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对方船只、火炮、人员的情况，都好好捋一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准藏着掖着，也不准夸大其词。”
“是！”
一个时辰后，“镇海”号宽敞的议事舱内，挤满了此次巡弋分舰队的各级军官。舱壁上挂着南洋海图，图上用炭笔标出了与西班牙船队遭遇的位置。气氛严肃，无人嬉笑。
赵大勇开门见山：“都说说吧，这次跟红毛番鬼照面，有什么想法？觉得咱们赢在哪儿？又有哪些地方，让人心里没底？”
沉默片刻，一位姓刘的五百料海沧船管带率先开口：“将军，末将以为，咱们赢在一个‘势’字。咱们突然切入，警告射击又准又狠，摆明了不怕开打。那些西班牙人估计没料到咱们这么硬，他们船大炮多不假，但投鼠忌器，不敢真撕破脸。”
“刘管带说得对，”另一位年轻些的炮队把总补充道，“咱们的新炮射速快，齐射整齐，把他们镇住了。他们那种大口径长炮，装填肯定没咱们快。真要对轰起来，在射程内，咱们未必吃亏。但是……”他犹豫了一下，“他们的船体结构，看着比咱们的福船、海沧船更……更结实？侧舷好像都是厚木板，还有加强筋。咱们的船，虽然加了护板，但若是被他们的重炮在近距离连续击中，恐怕……”
这话引起了共鸣。不少军官点头。西洋帆船那种注重侧舷火力与防护的设计，与中式帆船更注重机动和撞击的思路不同。此次对峙，明军凭借战术主动性和新式火炮的射速占了上风，但对方船只的坚固和重炮的潜在威胁，也给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还有他们的水手和士兵，”负责带队登船检查的一位总旗官开口道，“训练有素，眼神里带着凶光，不是那些南洋土王手下的乌合之众能比的。甲板上的回转炮操作熟练，若是接舷战，咱们的火铳手虽然不怵，但恐怕也是一场恶战。”
赵大勇静静听着，不打断，也不评论。直到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都说完了？好，那本将也说几句。”
他站起身，走到海图前，手指点在那个遭遇点上：“咱们这次，仗着陛下和文督帅给咱们撑腰，仗着新炮犀利，将士用命，没丢脸，没吃亏。这是好事，该记功！”他语气一转，变得严厉，“但谁要是因此觉得红毛番鬼不过如此，以后可以随便拿捏，那就是蠢！”
他目光扫过众人：“咱们看到了他们的船坚炮利，看到了他们的骄狂，也看到了他们的顾忌。他们顾忌什么？顾忌跟我大明彻底翻脸，断了贸易，损了利益，更怕咱们后续的报复！所以他们忍了。但这口气，他们绝不会咽下去！那个门多萨，还有他们背后的皮莱资，还有马尼拉、甚至万里之外的西班牙国王，都会记住今天！”
“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办？”赵大勇自问自答，“明着来硬的，短期不敢。但他们会更狡猾！可能会用更隐蔽的法子，比如收买海寇袭扰咱们的商船，挑拨南洋那些墙头草土王跟咱们作对，或者……在朝廷里找那些看不惯新政、害怕海疆生事的人，鼓噪生事，给陛下和文督帅施加压力！”
军官们神色凝重起来。海上的刀光剑影他们不怕，但牵扯到朝堂争斗和复杂的夷情，就超出了他们熟悉的范畴。
“所以，咱们不能光想着下次见面怎么开炮。”赵大勇走回座位，“文督帅让咱们‘看’，咱们看到了。接下来，咱们得‘学’，得‘练’！”
他掰着手指：“第一，各船回去，根据这次观察，仔细琢磨，咱们的船怎么改，能更抗揍？炮位怎么调整，火力更密？接舷战怎么打，能减少伤亡？有什么想法，写成条陈报上来，集思广益。”
“第二，炮手训练，不能停！不仅要快，要准，还要练不同海况下的射击，练对付不同目标，包括大船、小船、岸上。火铳手也是，在晃动的船上怎么站稳，怎么瞄准，怎么快速装填，都得往死里练！”
“第三，”他压低声音，“这次跟着本将登船检查的几个人，还有各船了望手、了望手，你们眼睛看到的细节，诸如对方火炮有多少、口径多大，帆索操作的特点、船员作息规律、甚至他们吃的什么、喝的什么，都给我仔仔细细回忆，记录下来。这些，都是文督帅和朝廷需要的情报！”
他最后总结：“南海这块地方，以后太平不了。红毛番鬼来了，就不会轻易走。咱们是陛下放在这儿看家护院的狗，就得把耳朵竖起来，把牙磨利了！既要能唬住外人，也得真有咬死野狼的本事！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众军官齐声应诺，声音在船舱内回荡，带着一股被点燃又沉淀下来的决心。
会议结束，军官们各自回船。赵大勇独自留在议事舱，对着海图，久久沉思。文督帅的深谋远虑，他此刻体会更深。海上争锋，不仅仅是舰炮的对轰，更是国力、谋略、意志的全方位较量。他赵大勇可以做个冲杀在前的猛将，但要想为陛下、为大明真正守住这片浩瀚蓝疆，他必须学得更多，看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