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大勇带着整理好的会议纪要和军官们初步的反思建议,来到总督行辕时,文贵正在与几名从广州匆匆赶来的客商模样的人密谈。见到赵大勇,文贵示意他稍候,继续与那几人低声交谈了片刻,才让他们从侧门离去。
“大勇来了,坐。”文贵神色如常,但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巡弋辛苦,将士们可都安好?”
“托督帅福,一切安好。”赵大勇将文书呈上,“这是此次巡弋的详细经过,以及将士们的一些看法。”
文贵接过,快速浏览,重点看了关于西班牙船只、火炮、人员状态的描述,以及赵大勇最后那番总结。看完,他放下文书,沉吟了很久:“大勇。西班牙狼子野心,此次受挫,必生他变。”
他拿起案头另一份密报:“这是顾云卿刚从满剌加送来的。葡萄牙总督阿尔伯克基,果然对柔佛苏丹用兵了。借口是追索‘被劫货物’,实则想进一步控制香料产区和航道。柔佛、北大年、亚齐已暗中串联,但实力悬殊。更麻烦的是,”文贵顿了顿,“西班牙驻马尼拉总督的特使,已经秘密抵达满剌加,正在与阿尔伯克基接触。虽然具体内容不详,但两国在远东素有竞争,此时接触,绝非寻常。”
赵大勇心中一紧:“督帅,他们会不会……联手对付咱们?”他最担心的就是西洋夷人摒弃前嫌,联合起来向大明施压。
“暂时不会。”文贵摇头,“积怨已深,利益冲突太大,联手谈何容易。但暂时的妥协或交易,却有可能。比如,葡萄牙默许西班牙在北吕宋某些岛屿的活动,以换取西班牙在满剌加问题上保持中立,甚至暗中支持。”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港口:“局势正在起变化。葡萄牙人与土邦开战,满剌加动荡,商路受阻,我朝商贾利益受损,藩属求援,此乃其一。西班牙人受挫于我,转向外交施压与隐蔽渗透,此乃其二。朝中对此事,必有不同声音,或言‘怀柔’,或言‘强硬’,此乃其三。”
他转过身,目光坚定:“然则,万变不离其宗。陛下既定‘以我为主,掌控局面’之策,我等便需在此变局中,为我朝争取最大主动与实利。”
“请督帅明示!”赵大勇挺直腰板。
文贵走回案前,铺开一张更大的南洋形势图:“第一,水师方面。你部需尽快完成休整与总结,随后以‘护商’、‘维和’名义,派遣一支实力足够的舰队,前出至满剌加海峡以东、柔佛附近海域。不直接参与战事,但须展示存在,隔开交战双方,保护我朝及藩属国商船安全。若遇葡萄牙或西班牙船只挑衅,依《海事新规》处置,可示之以威,但尽量避免首先开火。此为‘慑’。”
“第二,外交与商贸方面。”文贵继续道,“我已去信广东王良,请其以市舶司名义,正式照会葡萄牙、西班牙驻广州之代表,对满剌加战事表达‘严重关切’,要求其立即停止敌对行动,恢复商路安宁。同时,暗中联络柔佛等受攻土邦,表示天朝愿主持公道,可派员调停,但要求其正式上书请求,并承诺给予我朝商船更优待遇及必要时之港口使用权。此为‘拉’与‘立名’。”
“第三,情报与渗透。”文贵声音压低,“顾云卿在满剌加已有布置,需进一步加强。要摸清葡萄牙与西班牙接触的底细,摸清阿尔伯克基的战争意图与底气,摸清各土邦的真实态度与力量。必要时,可提供情报、金钱援助给柔佛方面,延长战事,消耗葡萄牙人力物力。此为‘搅’与‘控’。”
“第四,朝堂与舆论。”文贵最后道,“我已让费宏先生于《京报》预留版面,不日将刊登文章,详述南洋商路对我朝赋税、民生之重要,揭露葡萄牙人在满剌加横征暴敛、挑起战端之劣迹,阐明我朝维护商路、庇护藩属之正当性与必要性。此为先声,引导舆论,为后续可能之行动铺垫。”
一套组合拳,涉及军事、外交、商贸、情报、舆论多个层面,既有强硬威慑,又有灵活周旋,目标明确:稳住南海大局,维护核心利益,提升大明在区域事务中的主导权。
赵大勇听得心服口服,同时也感到肩上担子更重。水师,是这盘大棋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既要展现力量,又不能莽撞坏事。
“督帅放心!末将定当谨慎行事,不负重托!”赵大勇抱拳,声音铿锵。
“尔等切记,”文贵最后叮嘱,“此番前出,不同于上次巡弋寻衅。目的是‘存在’与‘威慑’,是展示我大明维护区域安宁之决心与能力。遇事需冷静,权衡利弊。但若对方冥顽,危及我船只人员安全,或公然袭击我朝商船、藩属,则无需犹豫,雷霆击之!一切后果,自有本督与朝廷承担!”
“是!”赵大勇眼中燃起战意。有了文督帅这番谋划和担当,他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南海的风浪或许会更大,但大明水师的帆,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地扬起。
月港水师大营,在短暂的归航休整后,立刻进入了更高强度的备战状态。
根据赵大勇的命令和军官们的建议,工匠营开始对几艘主力战船进行紧急改装。加厚的硬木护板被进一步强化,关键部位甚至尝试镶嵌薄铁板;炮位下的甲板进行额外加固,以承受新式速射炮更频繁的后坐力;部分海沧船开始试验在艏艉加装小型回转炮,以增强对小型快船和接舷敌人的火力。
水师学堂内,灯火通明。根据此次遭遇西班牙船只的观察记录,几名老航海和从格物院借调来的匠师,一起琢磨西洋帆船的优劣势,并尝试绘制更详细的图样。赵大勇要求,所有把总以上军官,必须参加“夷情讲习”,了解西、葡两国在远东的历史、据点、惯用战术,以及其船只、火炮的大致性能参数。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不能光靠一股血勇!”赵大勇在讲习开班时训话,“以前咱们打的是海寇,是土王的小破船。现在面对的,是跟咱们一样有国家、有王法、有坚船利炮的对手!他们的炮怎么放?船怎么开?打仗什么路数?咱们都得心里有本账!”
校场上,火铳手的训练更是严苛到了极点。不再仅仅练习陆上固定靶射击,而是被赶上还在轻微摇晃的报废旧船,在模拟的海浪颠簸中练习装填、瞄准、击发。装填时间被严格记录,稍有延误便是责罚。赵大勇甚至让人制作了简易的、画着西洋士兵和帆船轮廓的木靶,要求火铳手在晃动中尽可能命中要害。
“想想看,要是接舷了,红毛番鬼举着弯刀跳过来,你手一抖,火药洒了,或者半天打不响,是什么下场?”教官的吼声在校场上空回荡。
炮手训练同样如火如荼。除了常规的操炮流程,赵大勇特意增加了“应急射击”和“机动射击”科目。模拟炮位受损、人员伤亡情况下,如何保持部分火力;模拟敌船高速机动时,如何预判射击。实弹演练的次数也增加了,虽然消耗巨大,但赵大勇和文贵都明白,这点消耗,比将来在战场上付出鲜血的代价要划算得多。
在紧张的备战训练中,赵大勇也没有忘记文贵“护商”、“维和”的使命。他精心挑选了包括“镇海”号在内的四艘状态最好的战船,配齐了经验最丰富的军官和水手,组成了一支精干的特遣舰队。这支舰队不仅装备精良,还额外配备了两名精通葡萄牙语和南洋土语的通译,以及一名由文贵指派的、熟悉南洋事务的书记官。
出发前夜,赵大勇再次登上“镇海”号,检查每一个细节。炮位、弹药库、帆索、水柜……甚至厨舱的柴米油盐储备,他都一一过问。
“将军,咱们这次去,真要跟葡萄牙人干起来吗?”副将有些忐忑地问。毕竟,葡萄牙人在满剌加经营多年,实力不容小觑。
赵大勇拍了拍冰冷的炮身,目光投向南方漆黑的夜空:“干不干,不全由咱们。但咱们得让所有人知道,谁想在这片海上乱来,断了大家的财路,危及我大明的船和人,咱们手里的炮,就不是摆设!”
他收回目光,看向副将:“文督帅让咱们去,是定海神针,不是烧火棍。摆出阵势,亮出肌肉,让交战的双方都掂量掂量。能不开火就把事平了,是上策。但如果有人非要试试咱们炮口的深浅……”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咱们也得让他们知道,大明水师的炮,不仅响,而且准,而且狠!”
黎明时分,特遣舰队在港内其他战船和无数商船、渔船的注视下,缓缓驶离月港。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猎猎飘扬的龙旗和崭新的帆影上,肃杀而威严。
赵大勇站在“镇海”号艉楼,最后一次回望月港。他知道,此次前出,标志着大明对南海局势的介入进入了一个新的、更主动的阶段。不再仅仅是防御性的巡弋或应对挑衅,而是要尝试去塑造规则,维护秩序,彰显存在。
海风浩荡,吹动他的战袍。前方,是波涛诡谲的南洋,是纠缠不清的利益与纷争,是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浪。一片澄明,只有两个字:
前进。
为了陛下“日月新天”的宏图,为了身后万里海疆的安宁,大明水师,今日扬帆,直指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