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地龙温暖,水仙幽香。但朱厚照今日考较皇长子朱载堃的,却并非经史子集或数算实务,而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微妙的问题。
“堃儿,若你是一地知县,辖内有两家大族,甲族诗礼传家,子弟多在朝为官或在地方有清望,但族中田产众多,兼并日盛,佃户颇有怨言;乙族经商起家,富甲一方,乐善好施,修桥铺路不落人后,但因出身商贾,常被甲族及当地士绅轻看排挤。今朝廷推行‘永佃权’新政,甲族暗中阻挠,乙族却积极响应,并愿意出资协助官府推行。你当如何处置?”
朱载堃显然没料到父皇会问这样一个具体而充满矛盾的情境题,小脸紧绷,认真思索。他想起父皇平日教导的“权衡利弊”、“因势利导”。
“回父皇,儿臣以为,当以朝廷新政为重。甲族虽有声望,然其阻挠新政,兼并害民,于国于民皆不利,不可因其势大而纵容。乙族响应新政,且愿出力,当予以鼓励嘉奖,以做表率。”朱载堃谨慎回答。
“嗯。”朱厚照不置可否,“那甲族若因此不满,联合其他士绅,上书弹劾你‘勾结商贾,欺凌士绅’,或在地方事务上处处掣肘,使你政令难行,甚至影响你的考绩前程,你又当如何?”
朱载堃愣住了。他刚才只考虑到政策执行本身,没想这么深。他犹豫了一下:“儿臣……儿臣行得正,不怕弹劾。且新政乃朝廷明令,儿臣依令而行,何错之有?至于掣肘……可请上官明断?”
“上官若也忌惮甲族在朝中的关系,或者本身就对‘永佃权’不以为然呢?”朱厚照追问,“又或者,乙族积极响应,本意也非全然为公,而是想借此结交官府,打压甲族,甚至谋取更多商业特权呢?”
问题层层递进,越来越复杂,直指人性幽微与政治现实。朱载堃额头微微见汗,感觉这比算赋税、看舆图难多了。
看着儿子窘迫的样子,朱厚照语气放缓:“堃儿,治理地方,乃至治理国家,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人有私心,事有利弊,势有消长。为君为官者,需在诸多矛盾与利益诉求之间,寻找那个最大公约数——既能推进于国有利之事,又要尽可能减少阻力,化解矛盾,甚至将阻力转化为助力。”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份奏报:“你看,这是江西吴永年刚送来的。他在推行‘永佃权’和工坊新政时,就遇到了类似情形。当地大族起初强烈抵制,他怎么办?他先抓了几个民愤最大、证据确凿的豪强胥吏,严办示众,立威。同时,他又主动拜访那些虽不情愿但尚有理智的乡绅,陈说利害,许以新政稳定后田租可能提升的好处,甚至允诺其子弟若愿研习实务,可优先荐入‘实务策论馆’。对于积极响应的商贾,他给予褒奖和一定的政策便利,但也严格防范其形成新的垄断,损害小民利益。”
朱厚照放下奏报:“这就是‘权衡’与‘操弄’。既要坚持原则,又需懂得变通;既要借助新生力量,又需防范其坐大;既要打击顽固势力,又需分化拉拢,减少整体震荡。此中分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朱载堃听得似懂非懂,但眼神中充满了思索。
“朕今日问你这些,不是要你现在就给出完美答案。”朱厚照看着儿子,“是要你明白,坐在这个位置上,你将来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奏章上的文字和数字,更是这文字数字背后活生生的人,以及他们错综复杂的利益、情感与算计。你需要有一颗清醒的头脑,一双能洞察幽微的眼睛,和一副……足够坚韧、能承受压力与非议的心肠。”
他拍了拍朱载堃的肩膀:“回去好好想想为父的话。也可以去翻翻史书,看看历代名臣是如何处理类似难题的,他们成功在哪里,失败又在哪里。想不明白的,随时可以来问朕。”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朱载堃躬身行礼,退了出去。小小的背影,似乎比进来时多了几分沉重,也多了几分超越年龄的审慎。
朱厚照目送儿子离开,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关于权力、人性、政治现实的“黑暗”课程,本不该让一个十岁的孩子过早接触。但他没有时间等待这孩子慢慢长大。帝国的变革已进入深水区,未来的风浪只会更急。他必须让可能的继承人,尽早开始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与残酷,学会在激流中把稳舵轮。
他走回御案前,那里还放着几份待批的奏章。其中一份是杨一清密报北疆发现鞑靼秘密情报中转站及孙铁柱的行动;一份是文贵详陈南海局势及应对西、葡之策;还有一份,是费宏送来的《京报》下一期重点文章规划,其中一篇专门论述“士绅工商,皆为国用,当各安其分,各尽其才,共谋富强”,显然是针对近日朝中“重农抑商”与“重商轻农”的争论。
北疆的猎杀,南海的博弈,江南的革新,朝堂的争论,继承人的培养……所有线索,如同无数条细流,正从四面八方汇涌而来,彼此激荡,共同推动着帝国这艘巨轮,驶向一个充满未知也充满可能的未来。
他能做的,就是站在最高处,凭借穿越者的远见和帝王的权柄,尽力疏导这些洪流,使其不至于冲垮堤坝,反而能灌溉出更肥沃的土壤。同时,小心翼翼地将那颗名为“未来”的种子,埋入这片正在剧烈翻动的土壤之中,期盼它能经受住风雨,最终长成参天大树。
精舍外,天色渐晚,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西边的云霞。朱厚照推开窗户,寒冷的空气涌入,让他精神一振。极目远眺,仿佛能看到北方雪原上的潜伏与追踪,南方海面上的帆影与炮口,江南水乡的织机与算盘,以及这紫禁城内外无数人的希冀、盘算与挣扎。
星火已在各处点燃,有的已成燎原之势,有的仍在风中摇曳。而他要守护这火焰,指引其方向,同时防止其焚毁自身。这是一项孤独而艰巨的使命,但他别无选择。
因为,他就是这“日月新天”的执火者,亦是这新天之下,最先感受到光热与压力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