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继宗“涉园”赏梅宴之后,苏州织造行会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快。数日后,行会大行尊陈老便遣人相请,邀沈继宗至行会公所“雅叙”。此番不再是赏梅饮酒的闲聚,而是在庄重肃穆的公所正厅,行会七位主事行尊齐聚,沈继宗被让到了客位首座,俨然已被视为能影响行业走向的重要人物。
议题直接而核心:如何应对织造局的“关注”,以及如何在新形势下,维护并提升苏州织造的整体利益。
“沈东家前番所言,老朽深思数日,不无道理。”陈老行尊端坐上首,声音沉稳,“织造局所求,无非是上供精品不绝,新奇花样常有。以往各家敝帚自珍,虽有竞争之利,却也给了织造局各个击破、予取予求之机。沈东家提议,以行会为凭,统筹应对,老朽以为可行。”
另一位姓周的行尊接口道:“然则,具体如何统筹?各家技艺深浅不一,所擅不同,若强行摊派,或共享秘技,恐怕难以服众,反生内隙。”
沈继宗早有准备,拱手道:“诸位前辈,晚辈之意,并非要各家掏出压箱底的绝活。而是将一些基础的、通用的、于提升整体工效有益之法,加以整理规范,形成行会内部的‘通行则例’。比如,生丝检验分级标准、常用染料配伍禁忌、织机基础维护规程、乃至学徒培养的年限与考核要求。此等通则,不涉各家核心秘法,却能提升我苏州织造的整体水准与声誉,亦能向织造局展示我等自律自强之心。”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织造局所求‘新奇’,可由行会出面,定期举办‘赛锦会’,各家匿名呈送新样锦缎,由行尊与聘请的鉴赏名家共同品评,择优录为‘行会荐品’。织造局采办时,可优先从‘荐品’中挑选。如此,既能激励创新,又能以行会集体名义与织造局议价,避免单家被刻意压价或强索秘法。”
“那各家改良织机、创新技法,又当如何?难道都要交予行会?”一位经营规模稍小、以仿制见长的李姓东家忍不住问道,显然担心自己利益受损。
沈继宗从容答道:“李东家问到了关键。晚辈以为,可分三层。第一层,如方才所言,基础通则,行会共订共守。第二层,各家改良之‘器’,诸如新型提综机构、省力踏板等,若愿共享,可由行会出面,给予其一定年限的‘行会专誉’,在此期间,其他家若想使用,需支付适当费用,或以其独门技艺交换。第三层,各家的独门纹样、配色秘方、特殊后整理技艺等,此为安身立命之本,自当严守。”
他环视众人:“如此,既能抱团取暖,应对织造局,又不伤及各家根本,还能通过行会协调,减少恶性竞价,将精力更多用于技艺精进与花样翻新。不知诸位前辈以为如何?”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几位行尊低声交换意见。沈继宗的方案,核心是建立一个以行会为中心的、有限度的合作与规范体系,既维护集体利益,又尊重个体差异。这需要对传统行会运作方式进行不小的调整,触动部分人的既有利益和习惯。
良久,陈老行尊缓缓开口:“沈东家此议,颇有新意,亦顾全大局。然兹事体大,涉及行会章程修订及各家权益重新厘定,非一蹴可就。老朽提议,由行会牵头,成立一个‘工则筹议房’,由各家推举代表参与,就沈东家所提诸项,详加讨论,拟定具体条款,再交全体行东公议表决。在此期间,各家对织造局接洽事宜,可暂由行会出面协调,统一口径。”
这等于原则上接受了沈继宗的思路,但要通过一个相对民主和复杂的程序来落实,既是稳妥之举,也是对沈继宗这个“倡议者”影响力的一种制衡。
沈继宗心中明了,当即表示赞同:“陈老思虑周全,晚辈无异议。”
他知道,能将行会这座略显僵化的“大山”推动起来,已属不易。有了这个开端,沈家就不必再独自承受织造局的全部压力。更重要的是,通过参与制定“通行则例”和“赛锦会”规则,他可以潜移默化地将从格物院学来的“标准化”、“流程化”理念,以及自家在改良织机过程中积累的管理经验,注入到整个苏州织造行业中去。
这不是一场立刻见输赢的战役,而是一次缓慢但可能影响深远的“播种”。沈家或许暂时无法独占鳌头,但若能引领整个行业向更规范、更高效、更具创新活力的方向演进,那么沈家作为先行者和规则参与者,所获得的长期收益和稳固地位,或许远比独占一项技术要大得多。
议事毕,沈继宗走出行会公所。冬日阳光洒在苏州城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暖意融融。他看到街角几个妇人围着一架新式的脚踏纺车忙碌,那纺车样式,竟与他在江西所见有些相似;远处传来织机的“咔哒”声,似乎也比往日更加密集而有节奏。
一场源自江西、由格物院点燃的“工商革新”星火,正以技术扩散、管理理念传播、行业规则重塑等多种形式,悄无声息地在这千年丝绸之都蔓延开来。沈继宗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肩上的压力并未减轻,但前路的方向,却比从南昌返回时更加清晰。
他要做的,不仅是让沈家织机转得更快,织出的锦缎更美;更是要在这股变革的潮流中,为沈家,也为苏州织造,找到一条既能顺应大势、又能持守根本的新路。这条路或许崎岖,但终究是通向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