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大勇的舰队带着与西班牙船队交锋的详细经过和观察记录返回月港时，文贵早已在总督行辕的书房内，对着海图和各方情报，进行着更复杂的推演。
听完赵大勇的禀报，文贵沉吟良久。“大勇，此事你处置得当。示之以威，察之以细，既未贸然开启战端，也未堕了国朝威风。尤其是逼迫其承认航行记录有误，留下口实，甚妙。”
赵大勇听到夸奖，嘿嘿一笑，随即正色道：“督帅，那些西班牙人，绝非善类。船上武装齐备，士兵精悍，绝非普通商船。那个门多萨，眼神闪烁，言不由衷。他们肯定有鬼！末将怀疑，他们就是在寻找地方建立据点，甚至可能已经选好了位置，就在北吕宋那片岛群里！”
文贵点头：“与顾云卿传来的消息吻合。西班牙人谋求在远东立足之心，昭然若揭。此次受挫，他们不会甘心，但短期内应不敢再明目张胆深入我传统海域。”他指着海图，“然则，其势已成。马尼拉已在西班牙控制之下，以此为基地，辐射周边，是其必然之策。我朝在南海，北有月港、泉州，南边有满剌加，虽名义上属葡萄牙，但我心向我大明华商的势力庞大，中有南洋诸藩属及华商网络。西班牙人欲插足，必择薄弱处。”
“督帅是说，他们可能会挑拨离间？或者，勾结那些对我朝心怀不满的土王海寇？”赵大勇问。
“不无可能。”文贵道，“西洋夷人惯用此伎。以利诱之，以力胁之，分化瓦解，拉拢一方打击另一方。满剌加的葡萄牙人当年便是如此。如今西班牙人实力更强，野心更大。”他顿了顿，“顾云卿最新密报，葡萄牙驻满剌加总督阿尔伯克基，与当地苏丹矛盾激化，似有动武之意。而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素有旧怨，在香料群岛已有摩擦。此三方角力，于我而言，既是风险，亦是机遇。”
赵大勇听得有些头大：“督帅，这……太复杂了。咱们是帮葡萄牙打西班牙？还是坐山观虎斗？”
文贵微微一笑：“为何要帮？又为何要单纯观斗？陛下之意，是以我为主，掌控局面。葡萄牙人若与土苏丹开战，无论胜负，满剌加局势必然动荡，影响我华商利益及航道安全。西班牙人虎视眈眈，必想趁火打劫。我朝身为南洋诸国名义上的宗主，商路的最大受益者和维护者，岂能置身事外？”
他手指点在海图上的满剌加位置：“阿尔伯克基若动武，无论理由为何，皆是破坏区域安宁，损害各国商旅。我朝可先行文质询，表达关切，要求其保持克制，维护商路畅通。此为‘先礼’。”
“若他不听呢？”赵大勇问。
“那便是给了我们介入的‘名分’。”文贵目光深邃，“届时，我水师可以‘护商’、‘维和’之名，前出满剌加海域。不直接参与战事，但展示存在，隔开交战双方，保护我朝及藩属国商船。若葡萄牙人识相，自会收敛；若其冥顽，我水师新炮之利，亦可寻机‘误伤’其几艘战舰，让其知难而退。同时，暗中可联络对葡萄牙不满的当地势力，给予些许支持，让其牵制葡人。”
“那西班牙人……”赵大勇若有所悟。
“西班牙人见我军舰介入，必会调整策略。他们或许会试图与我接触，商讨‘共同利益’，比如联手压制葡萄牙。”文贵冷笑，“虚与委蛇可也，真髓利益不可让。亦可向其暗示，若其在北吕宋或其他临近我海域之处有‘过界’之举，我朝将视其为与葡萄牙同等之威胁。此谓‘拉一个，打一个，吓一个’，主动权在我。”
赵大勇听得心潮澎湃，又觉压力巨大。这海上的棋局，比真刀真枪的接舷战复杂百倍。
“当然，此乃大体方略。”文贵缓声道，“具体如何落子，需视局势变化而定。眼下，有几件紧要事需即刻去办。”
他看向赵大勇：“第一，你部水师，需加强在南海中部及满剌加海峡以东的巡弋密度和强度，尤其关注葡萄牙战舰动向。第二，将从西班牙船队获取的情报，需要注重注意火炮形制、船员状态、舰长性格等，详细整理后，一份报兵部及陛下，一份留档分析。第三，挑选可靠机警之人，设法与满剌加的华商首领及对葡不满的土邦势力建立更紧密联系，但务必隐秘。”
“末将领命！”赵大勇抱拳。
“还有，”文贵从案头拿起一份刚到的文书，“这是徐侍郎从格物院发来的新式火铳《海上使用维护要则》，以及针对海战环境对火炮的几点改进建议。你拿回去，组织炮手和铳手学习演练。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下次若再有对峙乃至冲突，我要你的炮打得更快更准，火铳在颠簸甲板上也能稳定击发。”
赵大勇郑重接过：“督帅放心！末将定让儿郎们练得纯熟！”
赵大勇离去后，文贵独自留在书房。夜色渐深，海风穿过窗棂，带来潮湿的气息和遥远的浪涛声。他走到窗前，望着月港璀璨的灯火和港湾中如繁星般的渔火商灯。
南洋这片广袤的海域，即将迎来更加剧烈的风浪。西洋的饿狼已经徘徊在篱笆外，而篱笆内的羊群，也并非全然温顺。大明这头已然苏醒的雄狮，能否守住自己的家园，并在这新的海洋时代发出震撼世界的吼声，不仅取决于锋利的爪牙，更取决于掌控爪牙的头脑和意志。
他想起离京前陛下的嘱托：“南海之重，关乎国运。望卿善加经营，使商路畅通，海疆靖宁。夷人狡悍，然我天朝上国，当怀柔远人，亦需示之以威。分寸之间，卿自斟酌。”
“陛下，臣……必竭尽所能。”文贵对着北方，无声低语。这盘牵扯数万里海疆、多方势力、利益纠葛的宏大棋局，他已执子在手。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因为落子无悔，关乎的，是这片自古以来就属于大明的蓝色国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