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号巨大的船身与西班牙大帆船“圣洛伦佐”号缓缓靠拢,船体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两艘风格迥异的战舰并排停在海面上,一侧是中式福船高耸的艏楼和硬帆,一侧是西洋盖伦船优雅的弧线和层叠软帆,对比鲜明,充满张力。
赵大勇一手按住腰间刀柄,率先踏上搭在两船之间的跳板。他身后跟着十名精悍的水师战兵,皆披轻甲,手持已装填完毕的“正德一式”步铳,火绳冒着青烟,眼神锐利如鹰。另有四名通译和两名擅长观察记录的书记官。
“圣洛伦佐”号船舷边,那名身穿蓝色镶金边制服、头戴三角帽的西班牙军官——自称为舰长“阿尔瓦罗·德·门多萨”——带着数名同样全副武装的士兵等候,脸色依旧阴沉,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佩剑剑柄上,目光扫过登船的明军,尤其在那些造型奇特的新式火铳上多停留了一瞬。
“大明水师参将赵大勇,奉命查验。”赵大勇踏上对方甲板,声音洪亮,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视四周。甲板宽阔,铺设整洁,水手们在远处紧张观望。侧舷炮位,十二门黄铜火炮擦得锃亮,炮口盖着防潮皮套,但炮门敞开,隐隐透着肃杀。更引人注目的是船艏和艉楼甲板上各有一门较小的回转炮,此刻炮口虽未直指,却保持着警戒角度。
“我是‘圣洛伦佐’号舰长,阿尔瓦罗·德·门多萨。”西班牙军官微微抬了抬下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葡萄牙语说道,“我必须再次声明,贵方此举是对西班牙王国及其国王陛下尊严的无理冒犯。我们正在前往马尼拉的和平航线上。”
通译快速翻译。赵大勇不为所动:“是不是和平,查过便知。按照我大明《海事新规》,凡航行于南洋、东海之船只,皆需备有船籍文书、货物清单、船员名册以供查验。另需说明航行目的、途径港口。贵船队请配合。”
门多萨嘴角抽动一下,勉强保持礼仪:“文书自然齐全。但贵国《海事新规》并未得到各国公认,我国船只无义务遵守。此次配合,纯粹是出于对贵国的善意与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他挥了挥手,一名文书模样的西班牙人捧来几本皮质封面的册子。
书记官上前接过,与通译一起快速翻阅。赵大勇则带着几名战兵,在门多萨及其士兵的“陪同”下,开始巡视甲板。他看似随意,实则眼观六路:甲板结构、帆索系统、火炮固定方式、水手精神状态、乃至船舱入口的位置和守卫情况。
“赵将军似乎对我们的船很感兴趣?”门多萨注意到赵大勇的目光,语气略带讥讽。
“好奇而已。”赵大勇停下脚步,拍了拍身边一门侧舷主炮冰凉的黄铜炮身,语气随意打探到:“这炮,口径不小,铸得也精细。射程怎样?装填需多久?”
门多萨眼中闪过一丝傲然:“这是塞维利亚铸造的十八磅长管加农炮,有效射程超过五百码(大概四百五十米的样子),训练有素的炮组可在三分钟内完成装填射击。”他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补充,“足以击穿大多数东方船只的船板。”
赵大勇嘿嘿一笑,指了指“镇海”号船舷新加装的、厚达寸许的硬木护板,外面还覆盖了一层浸湿的藤牌:“巧了,我们的船也不怕一般的炮弹。而且我们的炮,”他拇指朝后指了指“镇海”号,“射得快,打得准。刚那几炮,只是打个招呼。”
门多萨脸色微僵。刚才那轮警告射击的精准和速度,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种连贯的齐射,不像是老旧的火绳点火方式能达到的。
这时,书记官回来禀报:“将军,文书表面齐全,船籍确为西班牙,声称从美洲阿卡普尔科港出发,载运金银、羊毛、葡萄酒等,目的地马尼拉。船员名册一百二十人,其中水手八十,士兵四十。但……”他压低声音,“货物清单过于笼统,且无详细来源和估值。航行日志最后记录是十天前,位置在吕宋以东深海,与我们现在位置对不上。”
赵大勇心中有数。这些西洋夷人,狡猾得很,文书肯定是精心准备的,但细节处难免有纰漏,尤其是航行日志这种需要实时记录的东西。
“门多萨舰长,”赵大勇转身,盯着对方眼睛,“贵船日志记载十日前的航位,似乎与今日所在颇有出入?而且,载运如此贵重的金银货物,为何不走更成熟的马尼拉至月港商路,反而绕行至这片岛屿密布、海况复杂的海域?莫非……是迷路了?还是另有所图?”
通译将话传递过去。门多萨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镇定:“海上航行,受风浪影响,航线有所偏离乃常事。至于为何在此……我们计划顺路考察一些可能的贸易点和补给港,为未来的商业航行做准备。这并不违反任何……公认的国际海洋法。”
“考察?”赵大勇逼近一步,气势迫人,“带着四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满载金银,到这片临近我大明藩属国及传统渔场、且时有海寇出没的海域‘考察’?门多萨舰长,你觉得本将会信吗?”
甲板上气氛骤然紧张。西班牙士兵的手握紧了武器,明军战兵也抬起了火铳。海风吹过,带着浓烈的火药味。
门多萨脸色变了变,强压怒火:“将军!请注意你的言辞!我们是西班牙王国的正规船只,不是海盗!我们的行动无需向贵国一一报备!贵国在此海域的所谓‘传统权利’,亦需与各国协商确认!今日的查验,已是破例,若再行无礼诘难,我将视其为对我国王陛下的侮辱!”
“是不是海盗,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赵大勇寸步不让,“是我大明《海事新规》说了算!是这片海域的安宁说了算!你船队武装超常,行踪诡秘,文书存疑,本将有理由怀疑你们意图不轨!现在,要么打开货舱,让我们检查实际货物,并解释清楚航行日志的疑点;要么……”他手按刀柄,声音转冷,“本将只好‘请’你们全体移步,到我月港水师大营,慢慢解释!”
“你敢!”门多萨勃然变色,手按上了剑柄。他身后的士兵也哗啦一声举起火绳枪和长矛。
“你看我敢不敢!”赵大勇厉喝,同时右手猛地举起!身后“镇海”号以及其余四艘明军战船上,所有炮口齐齐微调,黑洞洞的炮口更加清晰地指向“圣洛伦佐”号及其旁边三艘西班牙船只!甲板上的明军战兵也平举火铳,瞄准了对面。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门多萨额头渗出冷汗。他没想到这个明朝将领如此强硬,寸步不让。他接到的命令是尽可能避免与明军发生直接冲突,搜集情报,并尝试在吕宋以北建立隐蔽的观察点。若在此地与明朝水师主力舰队发生交战,无论胜负,都意味着任务的彻底失败,甚至会引发两国间的严重危机。皮莱资大人的全盘计划都可能被打乱。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海浪声和帆索的吱呀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门多萨和赵大勇身上。
终于,门多萨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握剑的手,脸色铁青地挤出一句话:“货舱……可以查看。但仅限于表层货物。一些王室和私人贵重物品,涉及隐私,不能开启。航行日志……或许是书记官记录有误,我们会核查更正。”
他退让了。在明军绝对的火力威慑和赵大勇毫不妥协的态度下,他选择了暂时的屈服。
赵大勇心中冷笑,知道对方不可能完全打开所有秘密,但能达到部分检查的目的,并迫使对方承认“记录有误”,已是胜利。他见好就收:“既如此,请带路。”
货舱的检查果然如预料,只看到一些表层摆放的羊毛捆、葡萄酒桶和少量银锭,更深处的区域被以“王室特藏”为由封锁。赵大勇没有强行突破,但让书记官详细记录了所见货物种类、数量和堆放方式,并特别注意了货舱的结构和可能的夹层空间。
检查过程中,赵大勇敏锐地注意到,一些西班牙水手和士兵的眼神,尤其是在看到明军新式火铳和炮手训练有素的操作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甚至是一丝畏惧。这印证了他的判断:西洋夷人并非不可战胜,他们对大明水师的新式装备和战意,同样心存忌惮。
一个时辰后,检查“完毕”。赵大勇带着人退回“镇海”号。临行前,他回头对脸色难看的门多萨道:“门多萨舰长,今日之事,本将会如实呈报。希望贵船队接下来的航行,能严格遵守我大明规矩,莫要再行‘偏离’之事。否则,下次再见,恐怕就没这么客气了。”
跳板撤去,两船分离。“镇海”号率领舰队缓缓转向,保持着警戒姿态,直至与西班牙船队拉开足够距离,才加速驶离。
看着明军舰队远去的帆影,门多萨一拳狠狠砸在船舷上,用西班牙语低声咒骂:“这些傲慢的东方人!他们怎么敢!那些火炮……还有那些火枪……必须立刻报告给皮莱资大人和总督阁下!”
“圣洛伦佐”号的航海长忧心忡忡地走过来:“舰长,我们的任务……还要继续吗?”
门多萨望着北吕宋方向那片隐约的岛屿轮廓,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他咬牙道:“计划暂时中止。转向,去马尼拉。我们必须重新评估明朝水师的实力和他们的决心。那个叫赵大勇的将军……是个危险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