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西北，一片被当地人称为“乱石坡”的广袤丘陵地带。这里地势破碎，沟壑纵横，布满了被风蚀得奇形怪状的褐色岩石，即使在无雪的时节也显得荒凉而复杂。如今覆盖上厚厚白雪，更是天地一色，难以分辨方向。
孙铁柱亲自率领的一队五十人精锐，已经在这片区域活动了三天。他们放弃了显眼的营帐，每人只携带极简的装备和口粮，依靠缴获的鞑靼毛皮和白色披风伪装，马匹蹄子也包了厚毡。白天，他们分散成数个小组，隐蔽在背风的岩石缝隙或雪窝中观察；夜晚，才在绝对隐蔽的地点聚拢，交流情报，略微燃起无烟的干牛粪火取暖。
“参将，东南方向那个背风的‘鹰嘴岩’下面，有新鲜的马粪，冻得不太硬，估计是昨天或前天的。周围雪地里还有拖拽东西的痕迹，但被刻意用雪掩盖过。”一名面庞黝黑、眼神锐利的老斥候低声汇报，他是孙铁柱从“试锋营”中特意挑出来的哨探头目，绰号“夜枭”。
“能看出有多少人吗？”孙铁柱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雪面上划着简图。
“痕迹很乱，但从蹄印方向和粪堆分布看，不会超过十五骑，很可能只有十骑左右。他们在那里停留时间不长，没有生火的痕迹，可能只是临时歇脚。”夜枭回答。
“十五骑……和我们之前判断的袭扰小队规模差不多。”孙铁柱沉吟。乌兰公主的人马分散行动，这是找到的第三个可能的临时停留点。前两个痕迹更旧，已被风雪破坏大半。
“参将，我们还发现，”另一名年轻但心细的士兵补充，“在‘鹰嘴岩’东边约两里的一条干沟里，有被雪半掩的几块新鲜羊骨头和破碎的皮囊，皮囊缝制方式像是鞑子用的。沟壁上还有用刀刻的奇怪记号，像个弯弯的月亮。”
“记号？”孙铁柱眼睛一亮，“带我去看。”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滑下雪坡，来到那条隐蔽的干沟。记号刻在一块向阳的、相对光滑的岩石侧面，痕迹很新，是一个简易的、向左弯曲的月牙形。
“这不是我们的人留下的。”孙铁柱肯定地说。明军侦察兵有自己的一套标记系统，但这个不是。“可能是他们自己联络的暗号，指示方向、或者表示安全？”
他仔细检查周围，又在不远处另一块石头背面，发现了一个更隐蔽的、像是用箭镞划出的短横线，指向东北方向。
“他们在用标记联络。”孙铁柱直起身，望向东北。那边是更深的丘陵和一片稀疏的枯树林。“夜枭，你带三个人，顺着这个方向，往前摸五里，不要深入，看看有没有更多标记或者其他痕迹。注意隐蔽，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撤回。”
夜枭领命，点了三人，如同雪地里的狐狸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东北方的雪幕中。
孙铁柱则带着其余人退回更隐蔽的落脚点。他心中渐渐有了轮廓。乌兰的人马分散袭扰，但并非完全孤立的游兵。他们需要碰头、传递信息、像收获羊骨头类似的彷佛一样获取补给，很可能有相对固定的路线和几个隐秘的汇合点或补给点。这些刻在石头上的记号，就是他们的“路标”。
找到这些路标网络，就可能推断出他们的活动范围和习惯路线，甚至……找到他们藏匿物资或短暂聚集的“巢穴”。这才是杨督堂要他找的“根”。
等待夜枭返回的时间里，孙铁柱让手下轮流休息，自己则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复盘最近几次袭击。废烽燧、野狐沟，还有大同那边几个堡寨外的袭扰……地点看似随机，但细细琢磨，似乎都围绕着几个关键区域：一是黑石炮与后方联络的通道附近；二是宣府、大同两镇之间兵力相对薄弱的结合部；三是靠近一些水草相对丰美的区域，这些地方往往也是小股游骑理想的休整地。
“参将，”一名负责了望的士兵突然低声道，“西边，约三里外，有动静。像是……一小群黄羊在跑，但跑得很急，方向不定。”
孙铁柱立刻拿起通过周遇吉关系送来的格物院试制的镜片做成的单筒“千里镜”，向西望去。风雪稍歇，视野略好。果然，在雪原上，有几个棕黄色的小点在快速移动，时而聚拢，时而散开，确实不像正常觅食或受惊的黄羊。
“是人，骑着黄骠马，披着黄褐色皮毛伪装。”孙铁柱判断，“大约七八骑。看移动方式……像是在搜寻什么，或者……追踪？”
他心中一动。乌兰的人也在活动，而且似乎目标明确。他们在找什么？是发现了夜枭小队的踪迹？还是在寻找新的袭击目标？
“全体隐蔽，没有命令，不许出声，不许动。”孙铁柱迅速下令。五十人瞬间融入周围的岩石和雪堆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队伪装巧妙的骑兵在西方徘徊了约一刻钟，似乎没有发现什么，最终转向西北方向，加速离去，很快消失在起伏的地平线后。
直到对方完全消失，孙铁柱才松了口气。好险，若非他们伪装得更好，位置更隐蔽，差点就被发现了。这说明，对方同样警惕，且在这一带活动频繁。
傍晚时分，夜枭小队安全返回，带回了重要情报。
“参将，东北方向约四里，有一小片背风的桦树林，林子边缘的雪被清理过一块，有生过火的痕迹，灰烬还很新鲜，估计是昨天。我们在林子深处一个树洞里，发现了这个。”夜枭递过来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皮囊。
孙铁柱打开皮囊，里面是一小卷粗糙的羊皮纸，用炭笔画着简易的图形和弯弯曲曲的线条，旁边还有些鞑靼文字。图形似乎是宣大某个堡垒的简易轮廓，线条指向几个点，其中一个点旁边画了个叉，另一个点旁画了个圈。羊皮纸边缘，还有一个熟悉的向左弯曲的月牙记号。
“是地图，标记了袭击目标和……可能是集结点或观察点。”孙铁柱虽然不识鞑靼文，但图形意思大致能猜出。那个画叉的地点，估计是他们已经袭击过或准备袭击的目标。画圈的地点……他对照自己脑中的地形，那个位置似乎是在“乱石坡”更北面，靠近一条季节性河流的河湾处。那里背风，冰层下有水源，地形复杂，确实是个设立临时营地的好地方。
“找到路了。”孙铁柱将羊皮纸小心收好，眼中闪过寒光，“夜枭，你带两个人，连夜返回宣府，将这份图和我们的发现，密报杨督堂。记住，只交给督堂或参谋司指定的人。”
“是！”
“其余人，跟我走。我们去那个画圈的地方看看。记住，只看，不动。我们要知道，那里是不是真的有‘窝’。”
夜色降临，风雪再起。孙铁柱带着剩下的四十几人，如同雪地里的鬼魅，向着东北方向那条未知的河湾，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猎手已经嗅到了猎物的气味，而猎物，或许也正暗中窥视着猎手。这场在冰天雪地中进行的无形追逐，胜负的天平，正在极其细微的线索与耐心之间，缓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