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秋风肃杀。
城楼最高处,蜀汉巴东太守罗宪按剑独立,玄色战袍的下摆在凛冽江风中猎猎作响。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瘦,颧骨微凸,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中,此刻正凝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长江,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已然陷落的成都城。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帛书,帛书的边缘已被摩挲得起毛,上面盖着的皇帝玉玺印记,此刻看来是如此刺眼,又如此虚幻。
那是刘禅的降诏,命令各地守军停止抵抗,保全城池军民,等待魏军前来接防。
“投降接防”罗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烫在他的魂魄深处。
就在不久之前,邓艾奇迹般穿越阴平险道,奇袭江油、涪城的消息传来时,罗宪曾热血沸腾,立刻整备兵马,准备亲率这永安两千精锐,溯江西进,回援成都,与姜维大将军里应外合,哪怕战死沙场,也要保住这四十年汉室基业。
奏章急递成都,回复却是一道冰冷的“严守汛地,不得妄动”的敕令。
他理解朝廷的顾虑,永安锁钥,关系蜀中门户,不容有失。
他压下满心焦躁,日夜督促将士操练,加固城防,将这座城池经营得铁桶一般,只盼着前线能传来捷报。
捷报没有等来。
等来的,是成都失守、皇帝出降的惊天噩耗。
等来的,是姜维大将军力战不屈,最终自刎殉国的悲壮传奇。
等来的,是这卷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降诏。
一切,都太快了。
快得让他措手不及,快得让他怀疑这数月来是否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就这么亡了?”罗宪仰起头,望着蜀地灰蒙蒙的天空,喉头滚动,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
四十年啊!从先帝刘备定鼎益州,到丞相诸葛亮鞠躬尽瘁,再到姜大将军九伐中原多少仁人志士的热血与理想,多少百姓的期望与生计,就在这短短数月间,烟消云散?
最初的震惊、茫然、悲痛过后,更多从成都方向传来的细节,让罗宪的心情变得无比复杂。
魏军主帅,那个名叫成济的将领,在姜维将军战死后,竟下令收殓其遗体,以大将军之礼厚葬。
入成都时,严令部下不得扰民,不得擅取官民一物,对刘氏宗亲及投降的蜀汉官员也多有保全,未加迫害。
“最体面的退场么”罗宪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
是啊,比起城破被屠、宗庙尽毁、君臣受辱,这或许真是汉室所能得到的最“体面”的结局了。
那个成济,至少给了这落幕一丝尊严。
可这尊严,是以国祚断绝为代价的!
他该恨吗?恨那个终结了汉祚的成济?可对方行事,竟隐约有一丝他所敬仰的武乡侯“攻心为上”的影子。
他该降吗?遵从陛下的最后旨意,将这座他经营多年、寄托了无限忠诚的城池,完好无损地交给魏人?
“太守!急报!”
亲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打断了罗宪纷乱的思绪,他猛地转身,眼中瞬间恢复了统兵将领的锐利。
探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上城楼,脸色煞白,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急迫而变形:“东东吴!大队东吴战船!铺满了江面!正逆流而上,直扑永安!看旗号是、是陆抗!”
“陆抗?”罗宪瞳孔骤缩。
又一个名字,一个重量丝毫不亚于成济的名字。
东吴陆逊之子,现任荆州牧,江东柱石,儒将之名传于天下。
他来了,在这个最微妙、最脆弱的时间点。
几乎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思考,罗宪瞬间就明白了陆抗和东吴的意图。
什么唇亡齿寒,什么同盟之谊,都是假的!
他们是来趁火打劫的,是来抢夺蜀地遗产,是要趁魏军立足未稳,夺取永安这把进入巴蜀大门的钥匙!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悲哀,猛地从罗宪心底窜起,瞬间烧遍全身!
蜀汉刚刚倒下,尸骨未寒。
这些所谓的“盟友”,不想着如何吊唁,如何保全汉室一丝血脉,第一时间想的竟是扑上来撕咬血肉,抢夺地盘!
他对东吴,从来就没有好感。
袭取荆州、背刺关公的旧怨深埋在每个蜀汉将士心中。
后来虽然联盟抗曹,但那更多是势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如今,这最后的遮羞布,也被他们自己撕得粉碎!
“好一个江东鼠辈!好一个陆幼节!”罗宪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杀意。
他猛地将手中的降诏掷于地上,仿佛那不是皇帝旨意,而是一团肮脏的秽物。
他“唰”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在秋阳下反射出森冷的光芒,直指东方那隐约可见的、如同乌云般压来的船影。
“传我将令!”罗宪的声音不再有丝毫迷茫和痛苦,只剩下钢铁般的决绝,响彻城楼,回荡在山川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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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军整备,死守永安!没有我的命令,哪怕战至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许一个吴狗踏上白帝城一步!”
他目光扫过闻令聚拢而来的将领和士卒,从他们脸上,他看到了同样的悲愤,同样的决绝。
这两千人,是蜀汉最后的边军精锐之一,他们同样刚刚经历了亡国之痛,此刻,东吴的趁虚而入,反而将这种悲痛点燃成了同仇敌忾的熊熊烈焰!
“诸君!”罗宪剑指江东,声如雷霆。
“汉室虽亡,吾等仍是汉臣!陛下诏命,是让我等向魏国接防,不是向这些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的江东鼠辈献城!”
“姜大将军可以战死殉国,我罗宪,我永安两千将士,难道就不能为这已故的汉,流尽最后一腔热血,守住这最后一座汉家城池,不让贼子玷污吗?”
“赳赳汉士,守我河山!!”罗宪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这句并非此时蜀军常用、却仿佛刻在骨子里的战号。
“赳赳汉士!守我河山!!”
“赳赳汉士!守我河山!!”
两千人的怒吼,汇聚成一股悲壮而浩大的声浪,冲散了江上的雾气,震动着白帝山的崖壁。
这怒吼声中,有亡国的凄怆,有被背叛的愤怒,更有一种超越了政权更迭、近乎于文化图腾般的不屈与骄傲。
他们此刻守卫的,或许不再是那个具体的“季汉”朝廷,而是“汉”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气节与尊严。
罗宪知道,凭这两千人,面对陆抗麾下必然数倍于己的东吴精锐,胜算渺茫。
但他不在乎了。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西边,那是成都的方向,也是魏军可能来援的方向。他在心中默念:
“成济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你如何看待这汉家天下现在,有外敌要夺这蜀地门户。我罗宪,以这残躯,这两千孤忠,为你,也为这蜀中百万生灵,先挡上一挡!”
“只盼你莫要让我汉家子弟的血,白流!”
永安城,这座注定要卷入新一轮风暴旋涡的白色坚城,在蜀汉的落日余晖中,绷紧了全身的筋骨,竖起了每一片鳞甲,对着汹涌而来的江东怒涛,发出了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咆哮。
孤城忠魄,独对千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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