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抗水陆大军进抵永安城下时,看到的是一座在秋日江风中肃然矗立的白色坚城,以及城楼上那面虽略显残破、却依旧倔强飘扬的“汉”字大旗。
江面上,东吴艨艟斗舰如云,帆樯蔽日,旋旗招展,声势浩大。
陆抗站在最大的楼船旗舰上,一身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蜀汉已亡,成都易主,后主刘禅降诏命各地放弃抵抗。
按常理,这座孤悬东陲、主君已降的边城,应当望风归附才是。
但眼前的永安城,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头人影绰绰,戒备森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非迎接“友军”的肃杀之气。
陆抗淡淡道:“先礼后兵。派人去城下喊话,告知我等乃奉吴主之命,为援护蜀中而来,请罗太守打开城门,共商大计。”
他特意强调了“援护”和“共商”,姿态摆得足够“友善”。
一名嗓门洪亮、精通蜀地口音的军吏领命,乘小舟抵近南门水寨之外,向城头高声呼喊:
“城上守军听了!我乃大吴荆州牧陆将军麾下使者!今奉我主之命,提大军至此!盖因魏虏骤袭成都,汉室倾危,我主感念吴蜀盟好,唇齿相依,特命陆将军率雄师溯江西进,一为助汉室拒魏,二为保蜀中百姓安宁!请罗太守速开城门,迎我王师入城,共商御魏保境之策!我陆将军保证,绝不扰民,秋毫无犯!”
喊话声在江风和城墙之间回荡,清晰地传上城头。
城楼之上,罗宪按剑而立,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说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跳跃着冰冷的火焰。
他身边将士,个个怒目圆睁,手按刀弓。
那吴使见城上无回应,又提高音量喊道:“罗太守!今我大吴雄师至此,正是为践行盟约,保全蜀土!太守乃明智之士,当知大势,何必”
“嗖——!”
一支箭破空而至,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吴使的咽喉。
吴使的喊叫声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捂住喷血的脖颈,瞪大了眼睛,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坠入滔滔江水之中,溅起一团血红的浪花。
城头,罗宪缓缓放下手中的硬弓,声音不大,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传遍城上城下,甚至压过了江涛之声:
“江东鼠辈,背信弃义,袭我荆州、害我关公之时,可曾记得盟好?今我大汉新遭变故,尔等不思吊唁,反以援军之名,行趁火打劫之实,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踏前一步,玄色战袍在风中鼓荡,剑指江面吴军旗舰方向,声如雷霆:
“我罗宪,受汉恩深重,守此土,保此民!没有大汉天子诏命,任何外军,胆敢靠近永安一步——杀、无、赦!”
“尔等若要战,那便来!让我永安汉家儿郎的鲜血,告诉你们这群无信无义之徒,什么叫做‘汉士不可辱’!”
罗宪的怒吼,和他麾下两千守军随之爆发的震天战吼,彻底粉碎了陆抗和平入城的幻想,也将东吴最后一块遮羞布撕得粉碎。
陆抗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身边的将领们则已怒不可遏。
“狂妄!”
“不识抬举!”
“都督,请下令攻城!末将愿为先锋,踏平此城,生擒罗宪!”
陆抗抬手,制止了众将的鼓噪。
他远远望着城头那道挺拔而决绝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计划受挫的冰冷决断。
他原本希望能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拿下永安这个关键节点,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传令。”陆抗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水军封锁江面,阻断一切船只往来,步军即刻登陆。打造攻城器械,今日先作试探,明日拂晓,全力攻城!”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将士们,魏军主力虽在成都,但其先锋未必不会东进。我们必须快!在成济反应过来之前,拿下永安,打开入蜀通道!”
“诺!”
战鼓擂响,东吴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高效运转起来。
大型战船在江面游弋,弓箭手压制城头。
无数舢板、走舸如离巢之蚁,将精锐的吴军步兵源源不断送上江北岸。
吴军并未立刻发动人海冲锋,而是迅速在外围建立营寨,同时伐木取材,赶制云梯、冲车、井阑等攻城器械。
罗宪在城头冷眼旁观,心中了然。
陆抗果然名不虚传,并不急躁,这是要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做好万全准备,以泰山压顶之势,一击破城。
“传令各部,按预定方案防御。弩箭、滚木、擂石、火油,节约使用,待敌近前再发。注意防箭,轮番休息。”罗宪的命令简洁有力。
他经营永安多年,城防坚固,物资储备相对充足,更有长江天险和地利。
他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一切,将这两千人的战力发挥到极致,将吴军牢牢拖在城下,每拖延一刻,魏军可能的援军就更近一刻。
第一日的战斗在午后爆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吴军以数十架临时赶制的简易云梯和大量盾牌为先导,发起了试探性进攻。
箭矢如蝗虫般飞向城头,吴军士卒吼叫着冲向城墙。
“放箭!”罗宪令旗一挥。
城头蜀军弓箭手在城墙后冷静射击,他们居高临下,又有城垛掩护,给冲锋的吴军造成了不小杀伤。
滚木擂石轰然砸下,将好不容易架起的云梯连人带梯砸得粉碎。
战斗持续了约一个时辰,吴军丢下数百具尸体,退了下去。
这只是开胃菜。
夜幕降临,吴军营中灯火通明,打造器械的叮当声彻夜不息。
永安城头,火把也燃了一夜,罗宪亲自巡城,鼓舞士气,整备防务。
次日,天刚蒙蒙亮,低沉而浩大的号角声便响彻江岸。
真正的猛攻开始了。
经过一夜准备,吴军推出了数十架更为结实的云梯,以及数辆蒙着生牛皮的冲车。
高大的井阑也被推至阵前,井阑上的弓箭手开始与城头对射,试图压制守军。
“进攻!”陆抗在中军旗下,冷静下令。
“杀!!!”
数以万计的吴军,如同决堤的潮水,从三个方向涌向永安城墙。
箭矢的破空声、战鼓声、呐喊声、惨叫声、撞击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吴军凭借兵力优势,持续不断地投入生力军,攻势一波猛过一波。
蜀军则依托坚城,拼死抵抗。
滚烫的金汁从城头泼下,引发一片凄厉的惨嚎。
火油罐砸在冲车上,燃起熊熊大火。云梯一次次被推翻,吴军又一次次悍不畏死地攀上。
罗宪亲临最危险的地方,甲胄上已溅满鲜血,他挥剑斩杀一名刚刚冒头的吴军都尉,厉声高呼:“稳住!汉家儿郎,身后即是巴蜀山河,退无可退!”
主将身先士卒,极大鼓舞了守军士气。
将士们个个血战,寸土不让。
城门一度有吴军精锐登城,罗宪闻讯,亲率亲卫队驰援,经过一番惨烈肉搏,终将登城吴军全部斩杀,尸体重重摔下城墙。
从日出到日落,永安城下尸积如山,江水为之染赤。
吴军付出了惨重代价,却始终未能真正突破城防。
夜色再次降临,吴军又一次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遍地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
将领们大多面带疲色,眼中还有未褪去的杀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陆抗端坐主位,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阴沉。
一天一夜的猛攻,损兵折将,却连城墙都没能站稳,这结果远低于他的预期。
罗宪的顽强,永安城防的坚固,都超出了战前的预估。
更让他隐隐不安的是时间,每拖延一天,魏军整合蜀中、向东挺进的可能性就大一分。
若等成济派兵进驻永安,东吴此番行动将前功尽弃,甚至可能引发与魏国的直接冲突。
“罗令则(罗宪字),真豪杰也。”陆抗忽然轻叹一声,语气复杂,“惜乎不为我用。”
但感叹归感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陆抗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他站起身,斩钉截铁地下令:
“传令各军,休整两个时辰。子时过后,挑灯夜战!攻城器械继续赶制,不惜代价!”
“井阑增加高度,弓箭手给我压制住城头每一寸地方!”
“组织敢死队,重赏!先登者,官升三级,赏千金!”
他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魏军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明日,最迟后日,必须拿下永安!否则,我等皆无颜回见陛下!”
“诺!”众将凛然,齐声应命。
帐外,吴军营中很快又响起了打造器械的嘈杂声和军队调动的脚步声。
永安城头,罗宪擦拭着剑上的血迹,望着城外那连绵灯火和隐隐传来的喧嚣,知道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
他走到城墙边,扶着一处染血的垛口,望向西方漆黑的夜空,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希冀。
孤城如磐,血火漫天。
远在成都的魏军主帅,是否听到了这来自峡江的悲壮呼唤?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