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封密信送到南京,摆在朱元璋的御案上。
书信是派去北平府的检校们呈上来的,信封之上还有一丝深红色的血迹,当看到那点醒目又刺眼的红时,引发了朱元璋心中的不安。
他沉着脸拆开书信细看,原来范常进入北平府,在距离府城十里外的地方,遭遇了一场围杀。
依信中所说,围杀范常这位新任知府大人的,足足有三四十名歹人,而且个个身手了得。
仅凭借身旁那十馀名护卫,范常且战且退,最后却还是身受重伤————
书信看到这里,才过了一半,朱元璋愤怒的一巴掌拍在龙案上,又将平日里自己最喜欢的紫砂茶壶一巴掌扫出去,拍打在墙壁之上摔了个粉碎。
“这帮检校是干什么吃的?”
“怎么连这么大个人都看不好!他们提前不知道设防吗?”
洪公公吓得赶紧去清扫碎片,将沾在墙上的茶叶扫下,又用随带的丝绢擦拭起打湿的地方。
大怒的老朱气的吹胡子瞪着眼,太子这才将书信接过去接着往后读,为其解释道:“爹,信中所说,那些杀手纷纷装扮成车夫与农人,检校们没有防备。
而且范大人遇刺之时,也有检校就在附近保护,本来大家第一时间就要上前去解围,但范常大人害怕打草惊蛇,用眼神和手势屡次制止了他们出手。
自始至终,范大人都不许救援。
最后天色渐黑,范大人一行退到偏僻地,不知所踪————”
“唉!”
朱元璋的双拳,在这一刻紧紧攥在一起,骼膊上青筋直冒,攥的指节劈啪作响。
一想到范常如今生死不知,朱元璋心头火起,却又不免生出更多的愧疚。
对于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幕僚、老友,他现在心中不安,止不住的惋惜道:“范常跟在咱的手下,从来没吃过这样大的亏,这次却因新政推行之事,生死不知,叫咱如何与他的家人交待?”
朱标赶忙解释道:“范大人思虑长远,真是一心为国啊!”
“进城之际,检校们当然能保下他的性命,但检校们一旦暴露,咱们的后手就没有了。
范大人即便进了北平府城,没有了检校们便也成了瞎子,他就是不想功败垂成,才要甘愿以身犯险,来保护检校们隐蔽。
如今,只能愿苍天将他护持,希望范大人一定要活下来!”
这句话,打消了朱元璋要重罚检校们的心思。
他不觉是点了点头,一招手道:“去把你姐夫叫来,连带着刘基与陶安,都过来商议商议吧。”
当胡翊被从中书右省召入华盖殿时,听说范常的遭遇后,立即便吃了一惊!
这件事简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北平府自从洪武元年八月被收复后,经过两年多的治理,按说不应当如此混乱才对啊。
何况,纵然是带着新政任务的官员走马上任,又岂会刚到地方,还未完成交接上任手续,就被行刺谋杀呢?
再怎么样,你也得是恭躬敬敬的迎进城去,搞事也要试探着来,暗暗的使绊子才对吧?
哪有一上来就下死手的?
你们是真不怕皇帝动怒,给你们一锅端了是吧?
其实,这些也是朱元璋和朱标他们不太理解的点。
但刘基对于众人的这个疑问,则是给出了不同角度的看法。
“陛下,其实此事站在北平那些利益群体的思路上,并不难理解。”
“你说说看。”
“一来北平属于幽云十六州,脱离我华夏已有四百年,养成的风气已与中原之地大不相同。
二来,那些人在元朝行事惯了,自从北平回归后设府,陛下又多以招抚为主,他们的傲气没有被打去。
陛下拿下南京一带,至今已有近二十年,早已将这一带治理的无比稳固,那北平收复仅仅两年,那些人又在元朝跋扈惯了,自然做事更加大胆。
再者来说,携带新政任务的官员刚一到北平府就遇刺,且是直接往死里杀,这就是一个极大的警告。
他们北平府的那一小撮人,就是要告诉咱们大明朝堂上的官员们,动他们利益者,去一个死一个,想以此法震慑百官,陛下今后再想派一个合适的人去北平主持新政,就很难了。”
还真是如此。
这一招看似无脑,直接暴露了北平府当地的凶狼与野蛮。
但同样收效极佳。
别的先不说,范常若死,要从这偌大的朝堂上再找一个人去推行新政,还能选谁呢?
朝堂上有能耐的人,谁愿意直接前去送死?
恐怕就连派去调查命案的钦差,未到北平府地方上,心中便已经颤了三颤吧?
要真说朝中有哪个人有此手段,又不怕艰辛与生死?
胡翊绝对算一个。
但你敢把宝贝女婿派去北平搞新政吗?
敢这样做,女儿、妹子不得跟自己拼命?
这一刻,就连朱元璋都有些暴躁起来了。
他当即想到一个十分粗暴的办法,那就是直接调派两支卫所兵,强势进驻北平府,直接实行严格的军事管制。
这一招实在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严格的军事管制,能防止一切搞事,到时候直接将新政硬性推广到北平府辖下诸县。
敢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朱元璋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更是冷笑道:“北平府刁蛮如此,他们胆大妄为,真以为咱的刀锋不利吗?”
闻听此言,刘基出列来,却是劝谏道:“陛下,安民当以抚”为本,行仁政之道,才能令民心归附。
作乱者乃是其中的一小撮人,若以刀锋威逼地方,则民有怨,日夜恐惧,更难以归附。
如此,则北方重建受阻,南强北弱的格局若不去除,边陲之地的防守与军队给养就是个大问题,对于将来戍边不利,只恐草原上又起兵祸,于形势上不利啊。”
“哼,又叫咱忍?”
老朱又是狠狠一巴掌拍在龙案上。
自他做了皇帝以来,华盖殿日常消耗最费的就是笔墨,除此之外就要属这桌子了。
朱元璋这时便狠狠地瞪了刘基一眼,更加是心生邪火,骂起了徐达来:“这个徐天德也不知道干什么吃的!”
“咱都给他去过旨意了,范常到北平推行新政,叫他要紧紧保护,他为何把咱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他若派兵护着,又岂会出这么大个岔子?”
还是陶安站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陛下,徐帅是可以托付大事之人,又是跟随您多年的将领,想来此事应当另有缘故才对。”
便在随后不久,果然有千里加急的书信送来。
一封是扩廓的回信。
前番他提出要与大明两家联姻,朱元璋回信叫他把投降的日子定在秋分前。
此次扩廓回信,指责朱元璋没有诚意。
看到这信,朱元璋不禁气笑了,冷哼道:“这狗曰的扩廓,自己占不到便宜,反倒来指责咱的不是。
真以为你那点小伎俩,咱看不透吗?”
朱标将另一封书信打开,原来正是徐达处送来的前线军情。
不知为何,扩廓兵马突然向北而动,赶往的正是北平方向。
徐达只能领着北平驻兵,与一帮新招揽的新兵蛋子们一起顶上去,来到边关巡视。
看到这封军情后,朱元璋恍然大悟:“怪不得徐天德不在,他被扩廓调开了,这样一来范常遇刺,他才分身乏术。”
也是在看到这封军情后,朱元璋的情绪才平复了些。
他望着刚才被自己训斥过的刘基,不想道歉,但终究是面子上说了句软话:“伯温啊,你说得对,咱刚才正在气头上,现在想来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老朱自己就是底层百姓出身,他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以心换心,站在老百姓的角度上想想这事儿。
北平府是他们的家园,当初打仗之时,闹得民不聊生,吃完了上顿没下顿,能逃命的赶忙四散逃命,逃不了命只能在原地等死。
好不容易,大明收回了北平,都说是落叶归根,当初逃命的百姓们都回来了,故乡却变成了一片焦土。
好不容易才把地基起好,把房子重新盖起来,有了自己的新家园。
你再把大兵往北平府一派,恢复到战时的那种秩序,百姓们能不提心吊胆吗?
若以刀锋威逼地方,则民有怨,更加难以归附。
你一次一次的耍老百姓玩儿,他们后来就不信你了,到最后本来几年时间能够修补的事,就需要十几年,乃至于更久才能换回信任————
思来想去,平复下心境的老朱也很明白,范常虽然不要命似的干这事儿,但保持检校们的隐蔽性,使他们暗中搜集证据,这其实是最佳的打法。
拿到证据后直接抓人,人赃并获,可以将北平府的疮毒尽数都拔除。
又能把影响降低到最小,不至于在当地引来恐慌和反弹。
只是,现在范常生死未知啊!
你怎么办?
一想到此处,朱元璋对众人说道:“咱们应当做好最坏的打算,若范常凶多吉少,该派何人接任?”
闻听此言,刘基与陶安皆是沉默不语。
他们在朝中作为智囊还可以,谁愿意派到地方上去,经这样一回生死?
朱元璋现在也很清楚,这事儿不好办。
大明目前官员紧缺,有能耐的不想去地方上送死,没有能耐的派到地方上去也没有啥用。
如果范常真的出个意外,那只能从将军里面挑一个相对能治理地方之人,无论如何,先要在北平府立足,然后再图其他。
一想到此处,他又询问起了太子:“处州试点还顺利吗?”
朱标答复道:“处州府的对抗势力,已在前次被姐夫清了个干净,就连地方上的乡痞、流氓都扫了个七七八八。
如今残留的都是温和之人,纵然对于朝廷的新政有所不满,也不会如北平府那样凶恶,吴琳与王祎已在处州当地上任,张榜安民,想来近几日已经开始涉及新政的推行之事了。”
朱元璋点点头,现在也就处州这边的进展,还能叫他满意一些。
但这也是女婿上回去处州,杀了两三万人,人头如瓜滚,生生砍出来的!
要不然的话,这次吴琳、王祎他们在当地却是不容易做事的。
虽然如此,老朱还是往处州和北平,又都加派了人手。
“北平那边,先等等范常的消息吧,是生是死,咱总要确定了再说。”
摆了摆手,朱元璋叫众人都从华盖殿里退出去。
在所有人都走后,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殿,又远眺向偌大的皇宫,不由是觉得可悲起来。
“偌大一个大明,疆域潦阔,却连几个能为咱分忧的人都找不见。
想到此处,他又发觉自己的脾气近来越发的不受控,不免又叫太子去找胡翊讨药。
“叫你姐夫这次开药时,给咱多加一点药量,去吧。
说罢,回头又看了看满桌案的奏折,朱元璋又愁眉不展起来:“咱这个皇帝,日理万机,哪一日没有几件糟心事等着咱?”
“嗐,真是每日都要受气,要想这个甲亢症彻底好转,除非这个皇帝咱不当了,提前让给标儿。”
心中如此说,但只是一句调侃罢了。
朱元璋还有很多事要做呢,大明如今刚刚起步,就象一块未经太多雕琢的朴玉,他想在上面描绘上琼楼玉宇,描绘上政通人和,描绘上盛世光景与万国来朝————等等等等数不清的景象,距离退位还早着呢。
南京城里,朱元璋他们这边在商议范常的事。
而在北平府,一处隐蔽的农家院。
重伤到今天已经是第五日,范常终于从床榻上起身。
朱元璋派来护送他的人手,都已战死多半,如今只剩下四人。
而能够保住性命,也多亏了胡翊在他临走时,特地送他的“回命丸”以及秘制金疮药。
幸亏是如此,如今才保住了一条命。
当初拼命保护他的兄弟们,看到知府大人艰难地从床榻上起身,赶忙是过来将他稳住,劝阻道:“大人,您胸膛与背部的两处刀伤,深可见骨,若无一月静养,根本难以行走,这个时候不宜起身啊!”
范常却摆了摆手道:“驸马爷所赠金疮药不凡,如今不过五日,伤疮已然止住,不见血迹渗出。
这对于咱们来说,正是最好的时机。
他们以为我已死,疏于防备,由此才可以平安进城。
只要咱们进入府城,他们便不敢再行凶,届时交接完毕,正式做了北平知府,见我不死,接下来慌的就该是他们了。”
侍卫们一看,这位范大人真是为完成此行任务,连命都不要了啊!
身受重伤,前去上任。
他能撑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