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府城,某处隐蔽别院之中。
一具面目模糊、难以辨认的尸体,静静躺在走廊台阶下方的青砖地面上。
“大人,新任知府的尸体找到了,属下谨为大人贺!”
一个鹰钩鼻子,带有色目人血统的官员负手走来,蹲在担架旁,掀开了裹尸的白布单,看了一眼后立即用手扇去尸臭。
“此人便是范常?”
看到尸体,通判王崇义的心,至少先安了一半。
只是尸体面目模糊难辨,范常又是朱元璋的贴身幕僚,极少有人见过真容。
王通判心下还不放心,当即又问道:“尸体虽已寻到,皇帝的任命诏书与印信,可曾找到了?”
那两名手下当即一阵心虚,放低了声音,支吾着道:“圣旨与印信都未————都未寻到,但此人身上的包袱里有一件新做的官衣,属下们展开细看过,与这死者身量相符,应当就是此人才对。”
事到如今,此事已经做成了个七七八八。
王通判已将那颗颤跳的心安下了大半,却还是本着将事情做到底的决心,吩咐道:“如今北平府外出的各条信道,都已被堵死,皇帝任命诏书与范常的印信定然还在北平府。这两件东西一日不曾寻出,于我等便有灭顶之灾,尔等务必仔细搜寻,找到此物定有重赏。”
他们这里话音才刚一落。
岂料,忽然又从门外来了一名小厮,满头是汗,进来便报道:“通判大人,不好了!”
“何事惊慌?”
“府城南门外,突然来了五人,声称是受皇命而来,是新到任的北平知府范常。此时知府大人已经手忙脚乱,正在召集您与同知大人前去商议,事态紧急,请您速速前去。”
“什么?!”
“又来一个范常?”
王崇义当即是一愣,不可置信的询问道:“范常尸首正在本官脚下,又从哪里冒出来个替身呢?”
此事着实蹊跷,他也知晓这下麻烦大了,当即一马冲进知府衙门,一帮人围绕此事紧急商议起来。
北平府城,南门外。
谁人能想到?
身受两处重伤,几乎致命的柔弱文士,竟有此等英雄胆魄?
今日竟敢直接羊入虎口,前来送命,简直令人震惊!
此刻,重伤的范常坐在马上,身后四名侍卫随行。
他们并不掩饰铠甲上所沾染的血污痕迹,也并未对于前几日被刺一事进行遮掩。
皇帝的旨意就握在范常手中,连带着能够证明身份的印信在内,这五人径直矗立在南门外,被众多百姓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围观,如同五尊雕塑一般,岿然不动。
四名侍卫们担心极了。
早上起身前来之时,大人咳嗽出的还是血痰,就连翻身上马都费力。
如今,却要装作一身无病的样子,只这五人就要闯进府城,完成知府官位的交接。
这谈何容易?
当中但凡有一个地方出了岔子,都将是大祸临头之兆,众人心中不免为范大人的身体担忧,却同样又为他的一身气魄所感动,为之动容。
众人齐抱着必死之志,为此行已然豁出去了一切!
知府衙门之中。
此刻并排坐着知府李玄明、同知蔡中,以及通判王崇义。
三人又惊又吓,彼此间愁眉苦脸,当真是焦急到了极点。
“王通判,燕朔会的人联系上了吗?”
“唉!”
“这几人来的忒急,我如何能报与阿鲁台大人知晓,知府大人宜速做决断,现在怕是等不来外援了。”
同知蔡中同样开口说道:“黑水旗在四处撒出暗探,正搜寻圣旨与印信呢,不想这范常竟将咱们耍了一道。
从目前来看,此人毫发无伤,只是战死了十多个护卫,如今他已到了府城外,先不说黑水旗一时难以调回。
就算调回来,又岂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官呢?届时,你我几人又如何能脱得了干系呢?”
李知府点着头,也是颇为无奈。
先前范常未进北平府,在道上将其截杀,还可以说成是元人馀孽未清,把罪责推给黑水旗和燕朔会这两大元人势力。
但人现在到了你的府城之外,众目睽睽之下,还敢杀官。
皇帝又岂能容你?
“知府大人,事到如今,只能由您亲自去出迎了。”
王通判坐在凳子上,喝着茶水,望着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的知府大人,不由是开口说起道:“目前为止,咱们只能拖着他,倒不如将其迎接府城,暂时找一个别院住下,却不与他交接。”
另一边,蔡同知立即点着头:“此法极好,先拖延住他咱们再另想办法,那三条新政怎可在咱们北平府施行?
若逼急了,便做个内应,助右丞相重夺此地,复归大元!”
他们口中所说“右丞相”,便是扩廓帖木儿,自李文忠奇袭大捷后,元顺帝气死,新帝继位便拜扩廓为相。
众人这边就商议下来了。
李玄明只得乘轿出城,前去迎接钦差。
他不过是皇帝派到地方上来治理的一任知府,北平虽归了大明收复,但作为边境之地,敌军潜伏哨探极多,并不甚太平。
李玄明一来到此地,为保小命,再加之拉拢腐蚀,自然而然的便归顺了他们。
与之相比,这两位王通判、蔡同知才是正儿八经的地头蛇,皇帝换了他们都不换的那种。
李玄明看似软弱,实际上也是不得如此。
便在商议下计策后,李玄明率领知府、通判,带着少量府兵出城,但阵仗搞的却十分敷衍了事。
“大人,有人出来了。”
一名侍卫在身后提醒,范常的目光扫光城门洞,只见两列府兵在前,一名身穿青色官衣之人,骑马在后开路,在其身后的官轿里,抬着的应该就是那位知府大人了。
范常的脑海里,一直在检索着李玄明的履历。
此人原是元朝旧臣,陛下称吴王的当年,归顺大明。
其人才能与名声都不显,想来手段平平,但重在一个“稳”字上,李玄明颇重老庄之道,习黄老之术者自然推崇无为而治、与百姓休养生息。
当初派此人来北平府做知府,就是看重他这一点,想叫他好好安抚百姓,轻摇薄赋,以此来为大明收揽民心。
但他身为知府,自己遇刺这样大的事,隔了五六日竟然佯装不知,你相信李玄明会是什么好人吗?
虽听说此人在当地官声极好,但范常敏锐的察觉到此人的不善,也很清楚,这位李知府大概是最好捏的软柿子,要想在今日进入北平府,躲过杀身之祸。
那么,少不了就要拿此人下手,做一个突破口。
眼见得官轿抬出,穿着一身绯红官衣的李玄明从轿子里下来,他一眼便看到了范常。
二人目光一对上,当即便客套起来。
“范兄自南京而来,一路风尘,路上可好啊?”
李玄明望着坐在马上的范常,见其身后侍卫们身上还有血迹,铠甲蒙尘,一副尚未清洗的脏兮兮模样。
但他却是视而不见,面色自然的令人都觉得惊讶。
范常在看到那些府兵们一字排开,都在南门外列好队形后,当即从马背上十分随意的往地上一跃,便轻巧落了地。
这个爽利的下马动作,若是好人来做,都需要有一膀子力气支撑着才行。
范常身中数刀,又有两处重伤在身,今日才是第六天。
他这伤重的身子虽然落了地,却疼的仿佛身体被万把小刀在割,不免是后背浸出冷汗,周身都因此开始颤斗。
此时的范常紧攥着双拳,落地后,径直站在原地,没有过去与李玄明寒叙。
实在不是他不想去,而是只这一下,就疼的他动弹不得,仿若每一个毛孔里都扎了刺一般,好在是灵机一动,他背靠着马身稍微缓了缓,才撑过去。
此刻的范常,完全是靠着毅力在支撑。
好在他变通的快,当即左手举着圣旨,低沉且坚定的声音,率先开了口:“陛下圣旨在此,北平知府李玄明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范常根本不给李玄明开口的机会,上来便宣读圣旨。
他这么一搞,所有前来接驾的人全部跪地接旨,就连路边围观的数百名老百姓,也是跪地听着宣读。
范常趁着圣旨念罢,众人还都跪着的空隙,这才擦了一把额头上浸出的冷汗。
下马时候的爽利,再加之念读宣旨时候铿锵有力的声音,一个重伤垂死的范常,成功瞒哄过了所有人,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没有病的范常。
念罢了圣旨,他却并未立即将旨意交给李玄明,开口便先问道:“李知府,是否可以在此完成交接了?”
“咳咳————”
李玄明清了清嗓子,撒谎不打草稿的便说起道:“范兄携陛下旨意而来,本该立即交接于你。
只是负责镇守北平的孙兴祖孙将军,已与徐帅去了前方,他的一些交代,愚下还未走完流程,只恐被军法处置。”
范常刚想开口,这李玄明抢先又开始找借口,继续堆栈道:“此外,北平府尚有一些棘手之事,也不怕与范兄说,这里明面上太平,实则是暗流涌动啊。
多馀的话,咱们哥俩儿还需要进了城中再说,到时候兄自然就能明白,望兄理解弟的苦衷。”
说罢,李玄明也不问问范常是否答应,立即吩咐一声道:“来人,送范大人到春江别院先行住下。”
说罢,他又躬身施了一礼,悄声对范常讲道:“范兄,三日之内必定完成交接,定不叫范兄久等,请————”
这哪儿是一副要与之商量的口吻?
李玄明都没给范常说话的机会,直接就自己先做了主。
这李玄明做事显然不符合章程,他自己心里也发虚,不由是抬眼悄悄打量了一下范常的反应。
范常脸上显不出什么来,但心中却很清楚,这位李知府果然有问题!
圣旨在此,他都敢拖延,可想而知其并无交接之意。
而他们一行十馀人被刺,如今只剩下五人,今日若不得交接这知府的身份,那问题可就大了!
无论是身上的伤势,还是交接不成的拖延,长此以往,只会是凶多吉少。
为今之计,只有立即交接,居于府衙,并以府兵聚拢保护,才有一线生机。
范常想到此处,心生一计,他要效战国蔺相如之旧事!
范常面上显得顺从,还是将圣旨与印信都取出来,同时对李玄明说起道:“李大人的安排也无不可,只是你若如此做,需让本官先验看官印,才可放心。”
说罢,他就将圣旨与印信递过去,叫李玄明看了个分明。
“李知府,皇帝圣旨与印信皆在此处,你可有异议?”
李玄明哪儿敢怀疑这些东西,只是粗略看了一眼,圣旨的制式没有问题,赶忙摆手道:“并无异议,真切的很,一切都真切的很呐!”
他陪着笑的同时,范常当即拱手道:“如此,就请李知府与我验看知府官印,这先前朝中便有一府官印丢失,以致官员交接不利,惹来大罪。
非是我不信任李知府,只要验看过官印后,一切皆是客随主便,由你做主如何?”
李玄明哪儿知道范常这等高人的谋略?
身为朱元璋手下幕府,干的最多的就是见不得光的事,行的就是阴谋。
范常心中已有主意,此刻他更加明白,这南门外聚集的大量百姓,就是自己现在的最大倚仗。
这么多人在此地,众目睽睽上千双眼睛都看着呢,这李玄明断然不敢过于造次。
李玄明确实没办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搞事,只得是吩咐一声,命人从知府衙门取来北平知府大印,好叫范常验看。
在其身后,蔡同知和王通判也都看在眼里,但他们碍于身份无法与上官搭言,到现在还没想到范常要干什么。
便就在掌印官员捧来了北平知府大印,李玄明当着范常和众人的面打开匣盖,请出大印的一瞬间。
范常眼疾手快,认出此印不差分毫,当即一声令下,吩咐身后几名侍卫们一齐冲上来抢印。
那些侍卫们一个个如狼似虎,眼中闪铄着凶光,吓得李玄明一激灵。
李玄明一怕,失了先机,等他反应过来时,以他一人之力,又如何抵得过四名大内侍卫的力气?
便在瞬间,大印便归了范常之手。
李玄明当即是一怔,心下意识到不好。
在他身后,同知和通判也都是大吃一惊。
想要强行交接?
这要是让他得逞了,还如何了得?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暗中只一招手,那些带出来的府兵们,一齐是举起了武器,将范常他们五人团团围住。
今日如此凶险的境地,一个不留神,就要性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