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记忆太过遥远,还是为了麻痹痛苦,大脑自动选择了封存?周山对童年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
他只记得茅草屋里那一方窄小的床榻,空气中终日萦绕的清苦药香,还有无论病痛如何折磨,总能将不适的身体轻轻抚平的——母亲的耳语。
他记得母亲的声音,母亲的温柔,从不曾忘记。
啊啊,母亲……他最爱的母亲,早已天人永隔的母亲。
是被如今他最亲最爱的人们害死的?
“周山!你误会了!”齐平大声喊道,“你的家人不是——”
“闭嘴!闭嘴!闭嘴!”周山的脸扭曲起来。顾盼儿创造出的射灯光线晃眼,灯影摇曳间,那两张曾经无比熟悉亲切的脸,此刻竟显得愈发可憎。
生活了数年的随云观,也在他眼中逐渐变形、扭曲,越来越令人厌恶——这里不再是清净温馨的道观,而成了加害者聚集的魔窟。
一切都变了模样。
山神向他揭示的一切,并非虚幻的梦境,都是真的。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山神大人赐予他这样的力量,一定是为了让他撕碎这群伪善者的面具,为他的家人,邻人,为山神虔诚的信徒们复仇——
“啊啊啊啊啊——!!”随着周山撕心裂肺的嘶吼,地面上漆黑的泥潭骤然沸腾,化作汹涌的浪涛,仿佛要吞噬摧毁眼前的一切!
…………
黑泥猛然涌来,在场几人皆是一惊。
失神的卞诗礼立刻回过神来,抽出符箓站到符绫身侧,催动术法,与她一同抵御。
“啊……”察觉到卞诗礼靠近,符绫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颤。
毕竟,卞诗礼也是周山的同乡……
“师傅!阿山的样子不对劲!”出乎意料,卞诗礼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动摇,只有一片肃然,“……无论怎样,阿山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符绫一怔。
对,现在不是纠结往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让周山清醒过来。
黑色的浪潮短暂退却,露出了泥潭中央的周山。
那张总是带着嬉笑的脸,此刻已被暴怒与癫狂彻底侵蚀。尤其那双眼睛,一层浑浊的阴翳正在其中涌动、弥漫。
“……失心疯?”符绫低声自语。
失心疯……
一旁的卞诗礼手指微微蜷缩。
“诗礼,你还在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吗?”周山忽然开口,声音却透着陌生的阴沉,“你看清楚!我能来到这里,全是山神大人的指引!而这——就是山神大人赐予我的力量!”
他向前重重踏出一步,一团黑色粘液自泥潭涌起,在他掌心汇聚成一柄锋利的长枪,被他用尽全力掷出!
符绫咬紧牙关,催动术法准备硬接——
然而,就在长枪逼近的刹那,她周身凝聚的术法光辉竟如同被抹去一般,迅速黯淡、消散!
那感觉,竟与先前靠近圳鎏时符箓被吸收的情形极其相似……
电光石火间,漆黑的长枪已逼至眼前!
符绫下意识地将身旁的卞诗礼护进怀中——
“铛——!”
巨响过后,墙壁消失,顾盼儿已变身为璨芯天使,手持指挥棒,满脸怒容:“什么邪门山神!分明是被封印的魔物!”
魔物?
周山混沌的脑海中,却闪过一段模糊的记忆。
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自己,正是在山神温暖的怀抱中,重获新生……
“山神才不是魔物!”周山的面容愈发狰狞可怖,“你们才是!”
“前辈,”缀雪海棠低声对符绫快速说道,“他脚下那滩粘液里,有另一个意识在呼应他。周山很可能就是被那东西影响,才会变成这样。不过,他被侵蚀的程度,似乎比之前的黑死兆星要轻一些。”
果然是那些怪物在作祟么?
“……我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握紧长剑。
众人闻言,纷纷凝神戒备。
只是,缀雪海棠没有说出口的是:她虽然清晰地感知到了两个意识,但那被扭曲的敌意,只来源于周山一人。
而潜藏在黑泥深处的另一个意识……她竟感受不到丝毫恶意。
…………
在周山眼中,周遭的景物扭曲得越来越厉害,一切都被愤怒染上了怪诞丑陋的色彩。
他对此毫无自觉。
心中只剩下了燃烧的复仇之火。
漆黑的泥潭再次泛起涟漪,汇成更高的浪头,扑向众人!
“斩!”
两道凌厉无匹的剑气破空而出,硬生生将地面上的泥潭撕裂成三块生生打散!剑气贴着周山身侧掠过,带起的劲风几乎将他掀倒。
“呃啊啊啊!”周山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暴怒之下,黑泥再次涌起,在他手中凝成一柄长枪,他嘶吼着提枪冲上!
符绫眼神一凝,长剑上挑,轻而易举便化解了这记直刺——周山的枪法是她亲手教的,短短几招交接,她已看出异常。
即便周山枪法再不济,也绝不该如此杂乱无章。
周山刚稳住身形,便又不管不顾地举枪劈来。
兵器再次交击的刹那,符绫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周山几乎已经失去理智。
他双眼中的阴翳浓重得几乎化不开,与“失心疯”的症状越来越像——是知秋提过的怪物,仍在持续影响他吗?
“前辈!脚下!”缀雪海棠急切的呼喊骤然响起!
被符绫剑气暂时击散的黑水,不知何时已悄然回流到周山脚下,更如同有生命般,悄悄蔓延至符绫立足之处,数条粘腻的触腕猛地缠向她的脚踝!
符绫大惊,疾步后跃——但那些冰冷滑腻的东西已经缠上了她的小腿!
出乎意料的是,预想中紧缚的力道并未传来,她稍一用力,便挣脱开来。
“前辈!你没事吧?!”璨芯天使慌忙上前扶住她,“这些鬼东西会吸取以太!”
“我没事……”符绫并未立刻感到不适,但稍一凝神感知,便发现体内以太的确少了一小部分……只是极少的一部分。
被吸取的强度,远不如圳鎏的魔王之核那般猛烈,甚至可以说……有些“温和”?
“就算击退,它们也会很快重新聚集。”符绫迅速调整姿态,面色凝重,“该怎么办?”
“难道……必须把它们全部消灭?”缀雪海棠同样神色严峻。
“……哼。”一声嗤笑忽然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周山抬手指了指地面,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
他们心中同时一紧。
那些被符绫剑气震开的黑色粘液,并未全部回到周山身边。
一部分竟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众人身后——此刻,已然攀上了他们的脚面!
“呀!”随着缀雪海棠的惊呼,无数漆黑的触肢腕足猛然暴起,紧紧缠绕住每个人的身躯!
怎么会?!——缀雪海棠心中骇然。
为什么她从头到尾,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恶意?!
“哈哈……山神大人……出其不意!”周山的话语开始变得含混断续,眼中的最后一点理智之光也飘摇欲熄。
他握着由黑泥凝聚的长枪,一步步走向动弹不得的众人——
“……力量,稍微借我一下。”
缀雪海棠忽然听见一个空灵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她感到体内一小部分以太被轻柔地吸取走了。
……上一次被夺取以太,可没有这么温柔。
怎么回事?
周山已将长枪举过胸前,枪尖寒芒对准了符绫,眼看就要刺下——
“嗡。”
那柄漆黑的长枪,竟在瞬间溃散,化作一滩黑水,洒落在地。
周山愣住了。
缀雪海棠感觉到,自己被“借”走的那点以太,并未攻击任何人,而是流向周山身后,缓缓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一团黑水自泥潭中升起,化作一位青衣女子。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女子从背后轻轻拥住了周山。
“……山神……大人?”周山喃喃道。
那怀抱温暖而熟悉,仿佛多年前驱散他病痛时一样……
女子忽然伸出手,纤指在周山头顶虚握,像是抓住了某种肉眼无法看见的东西——随后,轻轻一拔。
一道墨黑色的扭曲阴影被凭空抽了出来,瞬息间消散于空气。周山眼中那层浓浊的阴翳,也随之褪去,恢复了些许清明。
“想知道……全部的真相吗?”女子在他耳边轻声问,声音如同山涧清泉。
众人仍沉浸在巨大的惊愕中,一时无言。
“抱歉,吓到你们了。”女子抬起头,对众人报以微笑。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卞诗礼身上。
“或许时机仍早……但,回忆起来吧。那时的一切。”
周山与卞诗礼的眉心处,同时浮现出数张半透明的符箓虚影——只是周山额上,明显少了一张。
下一刻,这些符箓齐齐化作飞灰,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