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的夜,风里裹着沙。
萧煜登上郡守府最高的望楼时,三更刚过。
他披着件青色旧氅,几缕灰白的发丝散在鬓边。
城郭远处是戈壁,再远是黑沉沉的天。
月亮悬得很高,清冷冷的。
他扶着粗糙的木栏,看了很久。
“将军。”身后传来声音,很轻。
萧煜没回头。
巫辰走上望楼,手里拎着一小坛酒。
他穿着楼兰本地人的粗布长衫,头发束在脑后,那张清秀的脸褪去了少年气,多了些风沙磨出的硬朗。
“睡不着?”巫辰走到他身侧,将酒坛放在栏杆上。
萧煜嗯了一声。
巫辰拔开塞子,酒气散出来,是楼兰本地的烈酒。
他仰头灌了一口,递给萧煜。
萧煜接过,也喝了一口。
酒很辣,从喉咙烧到胃里。
“京城有信来。”巫辰说。
萧煜握着酒坛的手紧了紧。
巫辰从怀里掏出一封薄信,递给他:“下午到的,驿使说是逍遥王府的人送来的。”
萧煜放下酒坛,接过信。
上面写着:“萧煜亲启”。
是沉靖妍的字。
他拆开信,就着月光看。
信不长。
沉靖妍写得很简单,只说了一件事。
昭宸太后,于熙和元年冬,薨了,与先帝合葬。
萧煜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
风刮过来,信纸在他手里簌簌地响。
“她……”萧煜开口,声音有些哑,“多少岁?”
巫辰想了想:“三十五。”
萧煜点点头。
三十五。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十六岁,轻灵精致。
那时他还是镇国公世子,他远远看了一眼,就记住了。
后来再见,她已是贵妃,穿着水碧色的束腰长裙,靠在沉望奚怀里,笑得很软。
他不敢多看。
再后来,他被流放到这里,一待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够一个婴孩长成少年,够青丝染上霜白。
也够一个人,在心里扎根,拔不掉,忘不了。
萧煜将信折好,塞回怀里。
他重新拿起酒坛,喝了一大口。
酒太烈,呛得他咳嗽起来。
咳得很凶,肩膀颤着,肺腑像被刀子刮。
巫辰伸手扶住他。
萧煜摆摆手,自己撑着栏杆站稳。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里咳出的血。
暗红色的,沾在指缝间。
“你这身子,少喝点。”巫辰说。
萧煜笑了笑,用袖子擦掉血。
“巫辰。”他忽然说,“你说人这辈子,最可笑的是什么?”
巫辰看着他。
萧煜仰头看月亮:“是求不得,放不下,还不敢说。”
巫辰沉默片刻,道:“你至少见过她,记得她笑的样子。”
萧煜转头看他。
巫辰也看着月亮,声音很淡:“我孤零零一个人,连亲人长什么样,都快记不清了。”
“甚至,他们也算不上是家人,只是有血缘罢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
风一阵阵吹过,远处有驼铃响,很轻,很快又被风声吞没。
萧煜又喝了一口酒。
“将军。”巫辰忽然说,“你想回去吗?”
萧煜愣了愣。
“回京城。”巫辰补充道,“现在沉望奚死了,沉瑾安即位,你若是想回去,未必没有机会。”
萧煜摇头。
“不回了。”他说,“回去了,又能怎样?”
去看她的陵墓吗?
还是去看那座没有她的皇城?
回去了,也只是更清楚地知道,她真的不在了。
“楼兰挺好。”萧煜说,“天高地阔,大家只知道郡守,没人认识我,也没人记得我是谁。”
巫辰笑了笑:“也是。”
他接过酒坛,也喝了一口。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远处的月亮。
过了很久,巫辰忽然说:“我有时会想,如果当年我没去找沉靖妍,现在会在哪儿。”
萧煜看他:“后悔?”
巫辰摇头:“不后悔,路是自己选的,选了就不后悔。”
他顿了顿:“只是偶尔会想,如果走另一条路,会是什么样。”
萧煜没说话。
巫辰又道:“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跟着你,有酒喝,有仗打,不用整天算计人,也不用被人算计。”
萧煜笑了:“你这算夸我?”
“算。”巫辰很认真。
萧煜拍拍他的肩。
两人又沉默下来。
月亮渐渐西斜,天边泛起灰白。
萧煜咳了几声,这次没咳出血,但胸口闷得厉害。
“下去吧。”巫辰说,“天快亮了。”
萧煜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望楼。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萧煜忽然停住。
“巫辰。”
“恩?”
“谢谢你。”萧煜说。
巫辰愣了下,随即笑了:“谢什么?”
“谢谢你这些年,陪着我。”萧煜说,“我知道,你本可以走的。”
巫辰摇摇头:“走哪儿去?天下之大,哪儿不是待着,在这儿,至少还有个说话的人。”
萧煜看着他,忽然觉得,时间真是奇怪的东西。
当年那个冷血屠族的少年,如今竟成了他在楼兰最信任的人。
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世子,如今也成了边关守将,鬓发斑白。
“回去吧。”萧煜说,“今天还有军务要处理。”
“恩。”
两人走回郡守府。
萧煜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望楼。
月亮已经看不见了。
……
三年后,楼兰郡守府。
萧煜病得很重。
军医来看过,摇头,说这是多年积劳,加之旧伤复发,药石罔效。
巫辰守在床边,眼睛红着。
萧煜靠在枕上,脸色灰白,但神情很平静。
“别这副样子。”他说,“人总要死的。”
巫辰咬牙:“你再撑撑,我已经派人去请最好的大夫……”
“不用了。”萧煜打断他,“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
又是黄昏。
楼兰的黄昏总是很长,天边一片昏黄。
“巫辰。”萧煜轻声说,“我死后,把我葬在那片胡杨林里。”
巫辰点头:“好。”
“别立碑。”萧煜又说,“就挖个坑,埋了就行。”
巫辰看着他。
萧煜笑了笑:“我这一生,没什么可纪念的,不如就化作尘土,随风散了。”
巫辰喉咙发紧:“你会被人记住的。”
萧煜摇头:“不必。”
他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又睁开。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屋里那个木盒子,你帮我烧了。”
巫辰知道那个盒子。
乌木的,很旧,萧煜从不让人碰。
“里面是什么?”巫辰问。
萧煜沉默片刻,才道:“她的一缕头发。”
巫辰怔住。
“很多年前,秋猎的时候,她骑马,头发无意被树枝蹭到,掉了一缕在草丛里。”萧煜声音很轻,“我偷偷捡了,一直留着。”
他笑了笑:“很傻,是不是?”
巫辰摇头。
萧煜又咳起来,这次咳了很久,咳出一大口血。
巫辰扶住他,用帕子擦他嘴角的血。
“萧煜……”
萧煜摆摆手,躺回去。
他望着帐顶,眼神渐渐涣散。
“巫辰。”他最后说,“好好活着。”
“楼兰,交给你了。”
“下辈子,有幸的话,让我当你哥哥吧。”
萧煜呼吸渐渐微弱,闭上眼睛。
他看见十六岁的沉清若,回头对他笑。
笑得那么干净,那么软。
他也笑了。
……
从此,楼兰再无萧将军。
只有巫郡守,守着这片土地,守着一个人的遗愿,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