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
作为南阳郡的治所,这座古城并未因连年的战乱而显出太多颓败,反而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南来北往的商旅不绝,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华。
城西,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青瓦白墙,门前没有悬挂任何匾额。这里是林渊麾下斥候营“玄鸟”在南阳的一处秘密据点。
院内,徐庶正站在一棵石榴树下。他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昨夜林渊那番关于“势”的论述,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他反复咀嚼着那几句话,只觉得过去所学的兵法韬略,似乎都变得浅薄了。
“我们不是去攻打荆州。”
“我们,是去给那些在荆州这潭死水里,快要溺死的人,送去一股活下去的‘势’。”
这种将征伐与救赎、野心与大义融为一体的思维方式,彻底颠覆了他对权谋的认知。他愈发觉得,自己投效的这位主公,其胸中沟壑,远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也愈发好奇,能被主公引为知己,甚至评价在自己之上的郭奉孝,又该是何等风采的人物?
“吱呀——”
院门被推开,玄四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衣角还沾着些许泥点,似乎是刚从远路赶来。他身形偏瘦,脸色带着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黑圈,仿佛终日纵情酒色,又或是思虑过度。一阵微风吹过,他还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用袖子捂住了嘴,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这便是传说中算无遗策、决胜千里的鬼才郭嘉?
徐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形象,与他想象中羽扇纶巾、神采飞扬的顶级谋士,相去甚远。
来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徐庶的打量,他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却在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没有先去拜见林渊,而是径直走到了徐庶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就是徐元直?”他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正是在下。阁下便是郭奉孝?”徐庶拱了拱手,不卑不亢。
“啧啧,”郭嘉咂了咂嘴,绕着徐庶走了一圈,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听说你把刘备那假仁假义的家伙给气晕过去了?干得不错。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整天哭哭啼啼,哪有半点枭雄的样子。你能从他那泥潭里跳出来,也算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这番话,说得轻浮无礼,甚至有些尖酸刻薄。
徐庶的脸色微微一沉。他虽然已经弃刘备而去,但毕竟曾受其知遇之恩,心中尚存几分敬意。郭嘉这般毫不留情的贬损,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奉孝,一路辛苦。”
就在气氛有些微妙之时,林渊的声音从堂屋门口传来。他负手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仿佛对眼前这略显尴尬的一幕,早有预料。
郭嘉这才收回目光,对着林渊懒洋洋地一拱手,算是行了礼:“主公召唤,奉孝怎敢不快马加鞭。只是这宛城的酒,实在淡出鸟来,一路上可把我给憋坏了。”
说着,他竟自顾自地走进堂屋,拿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就灌了一大口,然后又嫌弃地吐了出来:“什么玩意儿,还没马尿有味。”
徐庶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狂士他见过,但狂到如此不分场合、无视君臣之礼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元直,你也进来。”林渊招呼道。
徐庶压下心中的异样,跟着走入堂中。
林渊在主位坐下,指了指两旁的客座:“都坐吧。”
郭嘉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还顺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酒葫芦,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徐庶则整理了一下衣袍,端正地坐好,腰杆挺得笔直。
一个放浪形骸,一个严谨方正。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这小小的堂屋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奉孝,元直献上的取荆州之策,你路上应该已经看过了。”林渊开门见山。
“看了。”郭嘉晃了晃酒葫芦,打了个酒嗝,“离间刘琦,造势襄阳,精兵奇袭,暗度陈仓。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是个稳妥的阳谋。换了贾文和那老狐狸来,估计也想不出比这更周全的法子了。”
这番话听似夸奖,但徐庶却听出了一丝言外之意。
果然,郭嘉话锋一转,斜睨着徐庶:“不过嘛,这计策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个刚出阁的大姑娘,漂亮是漂亮,就是少了点味道。”
“敢问奉孝,是何味道?”徐庶沉声问道。
“血腥味。”郭嘉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酒气熏得微黄的牙齿,“元直的计策,是君子之谋,总想着把动静搞到最小,想着传檄而定。可你想过没有,荆州那帮士族,蔡瑁、张允、蒯越哪个是省油的灯?他们盘踞荆襄数十年,关系盘根错节。你不让他们流够血,不把他们打到怕,打到骨头里都发寒,他们怎么可能真心归附?”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他们今天能因为你势大而降,明天就能因为曹操势大而叛。对付这帮墙头草,光靠王道是不够的,得用霸道。得让他们知道,跟着咱们,有肉吃;跟咱们作对,全家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
这番话,充满了赤裸裸的血腥与煞气,让徐庶的心头猛地一跳。
他不得不承认,郭嘉说得有道理。他自己的计策,确实过于理想化,低估了荆州士族的反抗决心。
“那依奉孝之见,该当如何?”徐庶虚心求教。
“你的计策是骨架,很好,不用大动。”郭嘉又喝了口酒,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我们只需要在里面,加点‘料’。”
他看向林渊,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主公,元直的计策里,最关键的一环是奇袭襄阳。但襄阳城高池深,守将文聘更是忠勇之辈。赵将军就算再神勇,想在一夜之间拿下,变数太大了。”
“所以,我们不能等。不能等刘琦起兵,不能等我们的大军压境。”郭嘉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蛊惑力,“我们要让襄阳,自己先乱起来!”
“如何乱?”徐庶追问。
郭嘉神秘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徐庶一个问题:“元直,你可知,这世上最锋利的刀,是什么刀?”
徐庶思索片刻:“是人心中的猜忌之刀。”
“说得好!”郭嘉抚掌大笑,“蔡瑁现在最怕什么?怕刘琦夺位。那我们就让他更怕一点。怕到他看谁都像是刘琦的内应,怕到他晚上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郭嘉的身子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彩:“我们不用派使者去江夏联系刘琦,那太慢,也太容易暴露。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
“我们要派人,去襄阳,去蔡瑁的府上,大张旗鼓地,送一份‘礼’!”
“送礼?”徐庶彻底愣住了。
“对,送礼!”郭嘉的笑意更浓了,“一份大礼。一份主公亲笔所书,写给‘荆州牧刘琦亲启’的密信!信里,就写我们如何约定,南北夹击,事成之后,奉他刘琦为荆州之主!”
“我们不去江夏找刘琦,我们直接把信,送到他最大的敌人蔡瑁手上!”
嘶——
徐庶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毒!
太毒了!
此计之毒,简直是釜底抽薪,诛心之极!
蔡瑁本就多疑,若是收到这样一封“从敌人手中截获”的密信,他会怎么想?他绝对不会相信这是敌人的反间计,他只会认为,这是刘琦的阴谋败露了!
他会彻底陷入疯狂的猜忌之中。他会清洗军中所有亲近刘琦的将领,他会视文聘这样忠于刘表、态度中立的将领为眼中钉。他甚至会为了自保,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比如,直接软禁乃至谋害刘表,强行扶持刘琮上位!
如此一来,不等林渊大军到来,襄阳城内,必定会因为这场猜忌风暴而分崩离析,人心惶惶。
到那时,所谓的城防,所谓的忠诚,都将变成一个笑话。
“好一个郭奉孝,好一个鬼才!”徐庶站起身,对着郭嘉,深深一揖,“庶,自愧不如!”
这一拜,是心悦诚服。
他终于明白,为何主公说郭嘉的才情与自己不同。如果说自己的谋略是治世的良方,讲究的是固本培元,润物无声;那郭嘉的谋略,就是乱世的毒药,见血封喉,一击致命!
林渊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
他的心神,早已沉入姻缘天书之中。
就在刚才,郭嘉与徐庶言语交锋,最终达成共识的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两人头顶那两团同样璀璨的蓝色谋士气运之间,一条代表着“惺惺相惜”的浅蓝色丝线,猛然亮起,并且迅速凝实、加粗,最终变成了一条稳固的桥梁。
两股顶级的谋士气运,通过这座桥梁,开始隐隐共鸣,交相辉映。
林渊甚至能“触”摸到,徐庶那股原本因为刚刚归顺而略显急切的“王佐”气运,在郭嘉那股充满“诡诈”与“不羁”的气运影响下,脉动变得更加沉稳,也更加危险。
而郭嘉那股如同野火般跳脱的“鬼才”气运,在徐庶那股如同深潭般厚重的气运中和下,也多了一丝章法,一丝根基。
王佐之才,配以鬼神之谋。
王道之策,辅以霸道之术。
这才是他林渊,征伐天下的,最强利刃!
“好了,既然计策已定,那就该说说,这封信,由谁去送了。”林渊开口,打破了堂中的寂静。
郭嘉和徐庶同时看向他。
他们都清楚,送这封信的人,九死一生。一旦被蔡瑁识破,必是凌迟之刑。
“我去。”郭嘉将酒葫芦往腰间一别,懒洋洋地说道,“演戏嘛,我最拿手了。我扮成个落魄信使,半路被他‘截获’,保管演得天衣无缝。”
“不妥。”徐庶立刻反对,“奉孝乃我军肱骨,万万不可亲身犯险。此事,当择一死士前往。”
“死士?”郭嘉嗤笑一声,“死士没有脑子,容易演砸。再说,这么好玩的事,让给别人,岂不可惜?”
林渊看着争执的二人,摆了摆手。
“你们都不用去。”
他的目光,穿过堂屋,望向了院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谁也看不懂的光芒。
“送这封信,需要一个人。一个既有胆色,又有谋略,还要对荆州了如指掌的人。”
“最重要的是,”林渊的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他得是个将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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