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卷起营地里呛人的尘埃,却吹不散那股凝固在空气中的屈辱。
林渊一行人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黑暗中,但他们留下的东西,却像几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刘备军每个人的心上。那几个沉甸甸的麻袋,被孙乾的亲兵们小心翼翼地扛到了中军帐前,就那么突兀地摆在地上。
没人说话。
张飞那张黑脸涨成了深紫色,胸膛剧烈地起伏,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猛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怒气。他死死盯着那几袋粮食,握着丈八蛇矛的手背上,青筋如虬龙般盘错。
“烧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石在摩擦,“俺们就是饿死,也不吃这嗟来之食!”
几个士兵闻言,身体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们的肚子在咕咕作响,眼神里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却又不敢违逆三将军的怒火。
孙乾的脸白得像纸,他嘴唇哆嗦着,想劝,却又怕那柄能轻易洞穿人胸膛的蛇矛。
“三弟。”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关羽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张飞的身后。他没有看那些粮食,也没有看张飞,只是抬眼望着远处那片无尽的黑暗,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幽深莫测。
“大哥还昏着,伤兵营里,今天下午又抬走了三个。”
他的声音很平,没有丝毫波澜,听不出喜怒。
张飞的身体猛地一僵。
关羽依旧没有回头,长髯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们是跟着大哥,从汝南一路拼杀出来的兄弟。”
“二哥,我”张飞那股冲天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他想说些什么,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是啊,兄弟。那些躺在草席上呻吟的,那些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都是跟着他们一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
尊严?
在兄弟的性命面前,他的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砰!”
一声巨响,张飞将手中的丈八蛇矛狠狠地插在地上,矛杆深入泥土近半尺,兀自嗡嗡作响。他不再看那些粮食,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转身冲进自己的营帐,帐帘被他粗暴地掀起,又重重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
营地里,再次陷入死寂。
关羽缓缓走到那几袋粮食前,他弯下腰,解开其中一个麻袋的绳口。饱满的粟米,在火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他抓起一把,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以及其中蕴含的,活下去的希望。
“公佑。”
“在,关将军,在。”孙乾连忙应声。
“熬粥。”关羽松开手,粟米从指缝间滑落,“先给伤兵营送去。剩下的,全军分食。”
“是,是!”孙乾如蒙大赦,立刻招呼着后勤兵卒,手忙脚乱地将这几袋救命粮抬了下去。
很快,营地里升起了几缕炊烟,锅里熬煮着粥,米香渐渐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那香味,驱散了些许寒意,却也让那股名为“屈辱”的味道,更加浓郁,钻进每个人的鼻孔,渗入骨髓。
士兵们默默地排着队,接过那碗算不上浓稠的米粥,蹲在角落里,呼噜呼噜地喝着。没有人交谈,只有吞咽和碗筷碰撞的声音。他们活下来了,但他们也清楚,这份活命的恩赐,是用他们主公的尊严换来的。
关羽没有吃,他提着青龙偃月刀,独自一人站在营地的望楼上,像一尊石雕,任凭夜风吹拂着他墨绿色的战袍。
中军帐内,烛火昏黄。
刘备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仿佛在梦中,也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
“嗯”
一声低低的呻吟,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孙乾那张写满了关切与忧虑的脸。
“主公,您醒了!”孙乾喜出望外。
刘备的眼神还有些涣散,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感觉浑身无力,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闷得他喘不过气。
“元直”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久未上油的门轴,“元直呢?”
孙乾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刘备看着他的表情,心中那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了。他不再追问,只是沉默地,缓缓地,将目光移向帐顶。那双总是饱含着仁爱与泪水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半点光亮。
他想起了林渊说的每一句话。
“你的仁义,太过脆弱,太过狭隘。”
“你的世界,是一个不断逃亡,不断寄人篱下的世界。”
“你这只雄鹰,真的要陪着他,在这个小小的草巢里,看着外面的世界,一点点崩坏吗?”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在他昏迷的时候,依旧在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切割着他引以为傲的一切。
他无力反驳。
因为,那都是真的。
他半生颠沛,四处奔波,打着兴复汉室的旗号,可他得到了什么?他连自己麾下的将士,都喂不饱。他连自己看中的谋士,都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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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自己给了徐庶知遇之恩,给了他手足之情。可他忘了,雄鹰需要的,不是温暖的鸟巢,而是广阔的天空。
他的仁义,是他刘备的。
可徐庶的抱负,是天下的。
“呵呵”刘备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干笑,笑着笑着,两行清泪便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
懊悔。
无尽的懊悔,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后悔的,不仅仅是失去了徐庶。他更后悔的,是自己为什么不能更强一些?为什么不能像林渊说的那样,给麾下之人,一个可以安居乐业的家园,一个可以施展抱负的平台?
“匡扶汉室”他喃喃自语,这四个字,他念了一辈子,信了一辈子,可在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住的人,谈何匡扶天下?
他感觉自己的未来,从未像此刻这般,灰暗,渺茫。前方的道路,被浓得化不开的黑雾所笼罩,他看不到一丝光亮,也找不到任何方向。
距离刘备大营十里外的一处小山坡上。
林渊负手而立,在他身前,徐庶正恭敬地站着,玄四玄五则警惕地守在四周。
“主公,天色已晚,我们”徐庶见林渊久久不语,忍不住开口提醒。
林渊没有回答,他的心神,正完全沉浸在姻缘天书的世界里。
在他的视野中,远方那片代表着刘备大营的区域,气运驳杂而混乱。张飞那团橙红色的猛将气运,依旧狂躁,却多了一丝无处发泄的憋闷。关羽那股深紫色的武圣气运,则变得更加内敛,如藏于鞘中的绝世名刃,锋芒尽数收敛,却愈发危险。
而最核心的,是刘备那团淡金色的【仁义】气运。
就在刚才,随着刘备的清醒与绝望,那团气运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去。原本还算凝实的气运核心,甚至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缠绕其上的【困顿】黑线,似乎又粗壮了几分。
林渊能清晰地“触”摸到,这股气运的脉动,变得前所未有的虚弱、无力,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随时都可能停下最后的心跳。
成了。
林渊的嘴角,牵起一个满意的弧度。击溃一个人的身体,远不如击溃他的信念来得有效。今日之后,刘备的仁义之心,便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这颗种子,会慢慢生根发芽,直到将他整个信念的根基,彻底撑裂。
“元直。”林渊终于开口。
“属下在。”
林渊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位刚刚归顺的顶级谋士,他那张文弱的脸上,还带着几分脱离险境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充满了对新生的渴望。
“你可知,你方才那番话,为何能说得张飞哑口无言?”
徐庶一愣,随即答道:“回主公,翼德将军虽勇,却性情刚直,重情义。属下正是抓住了他不敢损害玄德公仁义之名的弱点,才侥幸”
“不。”林渊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你说的那些,是术,是理。但真正让他低头的,是势。”
“势?”徐庶不解。
“不错,大势。”林渊的目光,变得深邃,“你与我,代表的是能让这支军队活下去的‘势’。而他张翼德的尊严,代表的是让这支军队饿死的‘势’。在生死存亡面前,任何虚名与尊严,都不堪一击。”
林渊拍了拍徐庶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教导的意味:“元直,你要记住。谋略,不仅仅是算计人心,揣摩弱点。最高明的谋略,是创造大势,然后,顺势而为。”
“就像我们接下来要做的。”
林渊的目光,投向了南方的夜空,那里,是荆州的方向。
“我们不是要去攻打荆州。”
“我们,是去给那些在荆州这潭死水里,快要溺死的人,送去一股活下去的‘势’。”
“谁想活,谁就得帮我们。”
“谁挡着我们,谁就是逆势而行。”
林渊的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掌控一切的弧度,他看着因为他这番话而陷入沉思,眼中光芒越来越亮的徐庶,悠然说道:
“现在,你明白,你这位新主公,与你那位旧主公,最大的不同在何处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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