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新野县衙的后院浸染得一片幽深。
月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漏下,洒在庭院的石桌上,将郭嘉那张带笑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他那句轻飘飘的问话,“你这条龙,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在这里,当一条抓鱼捕虾的泥鳅吗?”,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砸在徐庶的心口,余音袅袅,挥之不去。
徐庶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杯中的酒液,倒映着一轮残月,随着他微不可查的颤抖,月影碎成一片粼粼的波光。
他没有看郭嘉,目光落在石桌的纹理上。那是一道道天然形成的、杂乱无章的线条,像极了他此刻的思绪,纷乱,且找不到出口。
龙?泥鳅?
多么刺耳,又多么精准的比喻。
他想起了自己初见刘备时的情景。那位仁德的长者,听闻他的名字,竟亲自出城三十里相迎,执其手,抵足而谈,言语间是对汉室倾颓的悲怆,是对黎民倒悬的痛心。那一刻,徐庶觉得,自己找到了寻觅半生的明主。
可然后呢?
然后,便是这新野的四方天地。他提出奇袭樊城,趁刘表病重,一举夺下襄阳,奠定荆州基业。刘备却长叹一声,以“不忍趁人之危”为由,否了。
他建议结好江夏刘琦,暗中积蓄力量,以防蔡瑁、张允发难。刘备也同意了,却在与刘琦会面时,因其哭诉自身处境,而跟着一同垂泪,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刘备的仁义,就像这杯中的酒,温润,醇厚,能暖人心。可这乱世,需要的仅仅是温情吗?
徐庶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郭嘉白日里,于众人面前谈笑风生,定下那条毒计时,眼中闪烁的光芒。还有他方才醉话中,不经意间吐露出的那个名字——林渊。
一个发粥,一个发地。
一个哭民,一个富民。
一个守着“仁义”的空名,在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一个背着“权臣”的骂名,却在关中开创出万民来投的盛世景象。
没有比较,便没有伤害。郭嘉的出现,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新野这片“世外桃源”的窘迫,也照出了他徐庶,这颗“王佐之才”的落魄。
他心中那套坚守了半生的,关于“王道”与“君子”的准则,在“让万民吃饱”这句最朴素的话语面前,第一次,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呵……”郭嘉忽然低笑一声,打破了沉寂。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拿起酒壶,给自己又满上了一杯,酒液洒出,沿着桌沿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像更夫的梆子,敲在人心上。
“元直兄,莫怪我说话难听。”郭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那抹病态的潮红更甚,“嘉只是……替你不值。”
他伸出沾着酒渍的手指,在桌上随意地画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你看那关云长,人称‘美髯公’,丹凤眼一眯,傲气冲天。除了他大哥,谁也瞧不上。你献的计,他嘴上不说,心里怕是觉得,不过是些书生之见,哪比得上他青龙偃月刀来得实在?”
“还有那张翼德,豹头环眼,声若巨雷。今天在府门前,那架势,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这样的人,你与他讲兵法,讲谋略,他听得懂吗?在他眼里,不听他大哥话的,怕都是奸贼吧?”
郭嘉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在徐庶的神经上。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郭嘉说的,全都是事实。
关羽的傲,张飞的莽,就像两座大山,压在刘备的仁义之上。而他徐庶,一个外来的谋士,在这兄弟情义构筑的铁三角里,永远都像个外人。他的计策,要先经过刘备的“仁义”过滤,再经过关、张的“信任”考验,等真正能施行时,早已错过了最佳时机。
“而在长安,可不一样。”郭嘉像是说累了,又一屁股坐下,眼神迷离地望着西边的夜空,“我听说,那林渊麾下,有个叫贾诩的,人称‘毒士’,比我还不像个好东西。可林渊却敢放手让他去凉州,给了他刺史之位,让他去跟马腾、韩遂那样的地头蛇掰腕子。结果呢?贾诩三下五除二,就把韩遂给玩死了,整个凉州,姓了林。”
“还有那赵子龙,原本是公孙瓒的人。林渊看上了,愣是从袁绍和公孙瓒的夹缝里,把他给抢了出来。如今,虎牢关外,袁绍三十万大军,就是被这赵子龙,一个人一杆枪,给生生挡住的。”
郭嘉每说一句,徐庶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贾诩、赵云……这些名字,他都听过。可从郭嘉嘴里说出来,却构成了一幅他从未想象过的画卷。
在那幅画卷里,君主雄才大略,知人善用,麾下的毒士、猛将,各展其才,如龙入海,如虎归山,搅动着天下风云。
那是一个真正能让英雄尽显其能的舞台。
“元直兄,你是个聪明人。”郭嘉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有半分醉意,“聪明人,不该问‘该不该’,而该问‘值不值’。”
他盯着徐庶,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
“守着一个注定没落的仁义之名,蹉跎半生,值吗?”
徐庶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值吗?
这个问题,他不敢问自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打破了这暗流汹涌的对峙。
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声音都变了调。
“主公!军师!不好了!”
徐庶心中一沉,豁然起身:“何事惊慌?”
那亲兵喘着粗气,几乎要哭出来:“南阳……南阳急报!曹军……曹操的大军,已经攻破了宛城!先锋大将夏侯惇,正率领五千虎豹骑,朝着我们新野杀过来了!斥候回报,最多……最多明日午后,便能兵临城下!”
“什么?!”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将徐庶脑中所有的挣扎、犹豫,都劈得粉碎。
曹操来了!
宛城一破,新野便彻底暴露在曹军的铁蹄之下,成了一座毫无屏障的孤城。
五千虎豹骑!那可是曹操麾下最精锐的王牌!以新野城中这点残兵,如何抵挡?
徐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他下意识地看向郭嘉,却见对方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惊慌,反而露出一个古怪的,像是惋惜,又像是幸灾乐祸的笑容。
郭嘉施施然地站起身,拍了拍徐庶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元直兄,你看,池塘里的水,说干,就干了。”
“现在,你这条龙,是准备跟着池塘一起变成鱼干呢,还是……想办法,跳出去,去找那片真正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