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那一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根无形的探针,精准地刺入了新野这潭死水之下,最汹涌的暗流。
“现在,你这条龙,是准备跟着池塘一起变成鱼干呢,还是……想办法,跳出去,去找那片真正的大海?”
话音未落,院外那名亲兵连滚带爬地闯入,带来的消息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撕裂了夜空。
曹操来了。
夏侯惇的五千虎豹骑,正朝着新野杀来。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在为“龙”与“泥鳅”之辩而内心翻涌的徐庶,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冰凉。所有的挣扎、犹豫、权衡,在“虎豹骑”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那不是讲道理的对手,那是曹操手中最锋利、最冷酷的屠刀。
“曹贼!安敢如此欺我!”
一声怒吼打破了死寂。张飞猛地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石凳,那张豹头环眼的脸上,青筋暴起,双目赤红。他不是在恐惧,而是在暴怒,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暴怒。
“大哥!与他拼了!俺愿为先锋,便是死,也要从那夏侯惇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关羽没有说话,只是那双一直微眯的丹凤眼,此刻已然睁开,寒光迸射。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了兵器架旁,一把抄起了那柄重达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刀锋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冷厉的弧线,无声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拼死一战。
刘备的脸,早已没了血色。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身后的廊柱,才没有倒下。他的嘴唇翕动着,吐出的第一句话,不是战,不是退,而是:“百姓……城中的百姓,该当如何?”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双总是饱含仁德与温情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痛楚与茫然。
徐庶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看着刘备,看着关羽,看着张飞,这三兄弟,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想的依旧是决一死战,是与城偕亡,是所谓的“大义”。
何其悲壮,又何其……愚蠢。
“主公,不可!”徐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虎豹骑乃曹军精锐中的精锐,我军兵少将寡,且多为新募之兵,正面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为今之计,只有……”
他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知道,唯一的活路,就是弃城。
放弃这座他刚刚为之殚精竭虑的城池,放弃这些刚刚对他燃起希望的百姓,像丧家之犬一样,仓皇南逃。
可这个“逃”字,他又如何能对眼前这三位宁死不屈的兄弟说出口?
“哈哈……”
一阵低沉的笑声,突兀地在院中响起。
是郭嘉。
他依旧斜倚在石桌旁,仿佛眼前这火烧眉毛的军情,不过是一出有趣的戏码。他端起酒杯,将最后一点残酒饮尽,然后施施然地站起身,走到众人中间。
“元直兄,你想说的是‘逃’,对吗?”他一语道破了徐庶的窘境,然后环视一圈,目光从刘备苍白的脸,滑到关羽紧握的刀,再到张飞喷火的眼,最后,他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怜悯。
“可惜,逃,也无处可逃。”
“你这醉鬼,胡说八道些什么!”张飞怒喝道,“大不了我们去投奔荆州刘景升!他与大哥同为汉室宗亲,岂会见死不救?”
“刘景舍?”郭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连连咳嗽,“张将军,你当刘景升是开善堂的吗?他巴不得曹操的刀,替他除了玄德公这个心腹大患呢!还开门相迎?他怕是会在城楼上摆好酒席,看着你们被虎豹骑的马蹄,踏成肉泥!”
这番话,刻薄到了极点,却也真实到了极点。
刘备的身体,又是一晃。
“那便战!”关羽终于开口,声音冷如寒铁,“我等兄弟三人,自桃园结义,便将生死置之度外。城若在,人在。城若破,人亡!”
“说得好!”郭嘉抚掌赞叹,只是那赞叹声里,满是讥讽,“关将军义薄云天,嘉佩服之至。只是不知,将军是想让这满城的百姓,都来为你的‘义’字,陪葬吗?”
“你!”关羽的丹凤眼猛地瞪向郭嘉,一股凛然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庭院。
“我怎么?”郭嘉却夷然不惧,他挺直了身子,一步步走到刘备面前,直视着那双痛苦的眼睛。
“玄德公,你求计于徐元直,可他能给你什么计?”
“战?是让他麾下那几百个饭都吃不饱的新兵,去填虎豹骑的刀口吗?”
“守?拿什么守?拿你这薄如纸片的城墙,去挡曹军的冲车巨木吗?”
“退?退到刘表那里,去看人家的白眼,去寄人篱下,等着下一次被当成弃子扔出来吗?”
郭嘉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将刘备那件用“仁义”织成的华美外袍,割得支离破碎,露出其下血淋淋的现实。
“玄德公,你最大的困境,不是曹操,不是夏侯惇,而是你自己。”
郭嘉伸出一根手指,几乎要点到刘备的鼻子上。
“你的仁义,是这乱世里最动听的歌谣,可歌谣,喂不饱肚子,也挡不住刀枪。它能吸引飞蛾,却无法为飞蛾筑起一个可以过冬的巢。当暴雪降临,第一个冻死的,就是你和你身边这些,被你的歌声所吸引的,可怜虫!”
刘备的嘴唇颤抖着,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他的仁义,除了让他收获了民心,收获了美名,还给他带来了什么?
是四处奔波,是寄人篱下,是如今这般,连一座小小的县城都守不住的,绝境。
他看着身旁的关羽和张飞,看着一脸焦急的徐庶,再想到城中那数万将他视为救星的百姓,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他头顶那股原本还算明亮的“仁义”气运,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四面八方侵蚀而来,那是名为“困顿”与“绝望”的死气。
徐庶站在一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看到了刘备的崩溃,看到了这位仁德之主,在真正的铁血现实面前,是何等的脆弱。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浮现出林渊的身影。
那个男人,从不在乎什么仁义之名。他用最酷烈的手段铲除异己,用最毒辣的计谋算计人心,他甚至不惜背上“国贼”的骂名。
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在关中,建立起了一片真正的乐土。
他让百姓有田可耕,有屋可住,有法可依。
他的“不仁”,换来的是万民的“生”。
而刘备的“仁”,换来的,却可能是满城的“死”。
何其荒谬!何其讽刺!
徐庶心中那座名为“忠义”的堤坝,在这一刻,终于垮塌了。
他明白了,郭嘉说得对。
池塘,终究是池塘。
他这条自诩为龙的鱼,若再不跳出去,唯一的下场,就是和这池塘一起,干涸腐烂。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之中,郭嘉忽然又笑了。
他转身走回石桌旁,施施然地坐下,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事不关己的看客。他看着脸色惨白的徐庶,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徐庶读懂了他的口型。
“好戏,才刚刚开始。”
几乎就在郭嘉口型落下的同一瞬间,又一阵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惊惶的马蹄声,从长街的尽头,由远及近,疯狂地传来。
一名斥候,甚至来不及下马,直接从飞奔的马背上滚了下来,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县衙大门,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一般,带着哭腔,尖叫道:
“主公!主公!城……城东!城东方向,又来了一支大军!”
“尘土遮天蔽日,看不清有多少人!他们的旗号……是一面黑色的……黑色的‘林’字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