淯水河畔，原本空旷的滩涂地被栅栏圈起，立起了一座座简陋却坚实的工棚。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锯木声、工匠们的吆喝声混杂着河水奔流的哗哗声，构成一派繁忙景象。这里，便是吕布授意下，由横江将军甘宁总责，秘密进行新式战船改良的工坊。
秋日的阳光已失却夏日的毒辣，照在忙碌的工匠古铜色的脊背上，反射出油亮的汗光。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材的清香、桐油刺鼻的气味，以及炭火燃烧的焦糊味。
甘宁站在一艘被架在船坞上的旧式走舸旁，双臂抱胸，浓眉紧锁。这艘船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最显眼的便是船尾那套新安装的、看起来颇为笨重的尾舵装置。巨大的舵叶由硬木削制，通过一系列粗糙的铁制连杆和绞盘，与上方新建的舵楼相连。
“都检查仔细了？各个连接处，特别是铁件，都给老子敲打实在了！”甘宁的声音洪亮，带着水匪头子特有的剽悍气，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细节。他虽不通具体匠造，但常年在水上讨生活，对船只的每一个部件都有种本能的直觉。
“将军放心，全都加固过了！”负责此项目的工头，一个名叫鲁大的老匠师，抹了把额头的汗，信心满满地答道。他是从江东招募来的船匠，经验丰富，对吕布提出的这“尾舵”之策，初时惊为天人，此刻更是跃跃欲试。
“好！下水，试舵！”甘宁一挥手，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期待。
十几名赤膊的力士喊着号子，用滚木将这艘“试验船”缓缓推入河中。甘宁一个箭步跃上甲板，鲁大和几名核心工匠紧随其后。两名精心挑选的力士进入舵楼，握住了那粗大的绞盘手柄。
船只驶离河岸，进入平稳的主流区域。
“左转半舵！”甘宁下令。
舵楼力士开始转动绞盘。起初，一切顺利。相比于以往需要数名力士在船尾拼命摇动那巨大而难以掌控的尾桨，这通过绞盘操控尾舵的方式，似乎确实省力不少，船头也开始缓缓向左偏转。
甘宁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
“右满舵！”他再次下令，想测试极限转向。
力士们发力，绞盘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舵叶在水中受到的压力骤然增大。突然，“嘭”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声，船身猛地一震！
“怎么回事？！”甘宁冲到船尾，只见水下那巨大的舵叶已经歪斜，与船体连接处的几根关键铁制连杆，竟已扭曲变形，其中一根较细的甚至直接崩断！失去了有效控制，船只在河心打起了转。
“快！用备用尾桨！把船稳住！”甘宁急声大喝，脸色铁青。
一阵手忙脚乱后，试验船才歪歪扭扭地靠回了岸边。工匠们围拢过来，看着那损坏的尾舵装置，先前的高昂士气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个干净。鲁大更是面如死灰，蹲在损坏处，手指颤抖地抚摸着断裂的连杆和出现裂纹的舵叶承重结构，嘴里喃喃：“怎会如此…明明算过力道的…”
甘宁胸腔剧烈起伏，一股邪火直冲顶门，恨不得一脚将这破烂玩意儿踹进河里。但他看到老匠师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又看到周围工匠们沮丧畏惧的眼神，猛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怒火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想起吕布将任务交给他时说的话：“……允许失败，但要知为何败！”
“都围在这儿哭丧着脸作甚！”甘宁的声音依旧洪亮，却少了怒火，多了几分沉静，“失败怕什么！找出缘由，改！主公说了，此物若能成，我水师战力倍增！这点挫折就受不住了？！”
他蹲下身，和鲁大一起仔细检查损坏部位：“鲁师傅，你看，可是这铁料不够坚韧？还是连接的方式不对，力道都吃在这一处了？”他凭借经验，用手比划着，“这舵叶在水下，转向时受力极大，光是硬木和这点铁件，怕是扛不住。能不能用更好的铁，或者把连接处做得更…更分散些？”
甘宁的话让沮丧的工匠们重新聚集过来。鲁大定了定神，仔细勘查后道：“将军所言极是。这铁料只是寻常熟铁，韧性不足。再者，这连杆结构过于简单，承力点太集中。还有这舵叶本身，方头方脑，在水中阻力太大，也是原因之一。”
其他工匠也纷纷发言：
“或许可将连杆加粗，并用铁箍加固节点？”
“舵叶的形状，是否可以参照鱼尾，做成更…更流线型？”一个年轻工匠怯生生地提议。
“还有与船体的接合处，必须用最坚硬的木材，最好嵌入铁件增加强度…”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失败的阴影被寻找问题、解决问题的热情所取代。甘宁听着，不时点头，或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虽然不懂深奥的力学，但常年驾驭各种船只，对水流的理解和直觉，往往能给工匠们带来启发。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稍小的静水船坞里，水密隔舱的试验则在谨慎地进行。工匠们在一艘稍大的艨艟模型内部，用精心处理过的隔板，分隔出了五个互不相通的舱室。每个隔板的边缘都用桐油、麻丝和鱼胶混合物进行了反复的密封处理。
试验开始，工匠用铁锥在其中一个舱室底部凿开一个破洞，水流迅速涌入，很快灌满了那个舱室。然而，正如预想的那样，由于隔板的阻挡，水流并未蔓延到其他舱室，模型船虽然倾斜，但依旧顽强地漂浮在水面上。
“成功了！”工匠们发出低低的欢呼。
但负责此项的老匠师却捻着胡须，眉头未展：“莫高兴太早。此模型尚可，若放到真船上，隔板需承受更大水压，密封必须万无一失，否则一处泄露，满盘皆输。而且……”他指着模型内部，“诸位也看到了，这些隔板确实占据了底舱不少空间，未来若装载货物、兵卒，或安置划桨手，布局都需重新考量，颇为不便。”
“有利有弊，但终归是利大于弊！”甘宁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那虽倾斜却未沉没的模型，眼中精光闪烁，“保得住船，才能保得住人命和胜利！些许不便，想办法克服便是！鲁师傅，尾舵之事你继续带人攻关。水密隔舱，既然验证有效，便开始在新建的船只上尝试应用，从小船开始，积累经验，完善工艺！”
“是，将军！”众人齐声应道。
是夜，甘宁在工坊的临时值房里，就着油灯，铺开纸笔。他文化不高，字迹显得有些粗犷，但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他将尾舵试验失败的过程、初步分析的原因（铁料不佳、结构受力不均、舵叶形状有待优化）以及工匠们的改进思路一一写明。同时也汇报了水密隔舱模型试验的成功，及其带来的空间布局问题。最后，他笔锋一转，恳请吕布和大司农李肃，能够调拨一批更优质的铁料，特别是需要韧性和强度的钢材，以及派遣擅长打造精密铁件的熟手铁匠前来支援。
写完信，他用火漆仔细封好，命亲兵即刻送往宛城。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值房，来到河边。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吹动他额前的乱发。淯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无声东流。
甘宁望着那一片漆黑的、尚未被他的“横江营”完全掌控的水域，眼中没有丝毫气馁，反而燃烧着更加炽烈的斗志。
“好东西……没那么容易到手。”他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桀骜的弧度，“但只要有了方向，老子就一定能把它们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