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西郊，一处依山傍水的别院。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帘，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驱散了少许药庐特有的阴凉气息。空气里弥漫着多种草药混合的苦涩味道，但并不浓烈，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宁神效果。
吕布只带了两个贴身亲卫，轻车简从来到此地。他没有穿甲胄，只是一身玄色常服，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此间的宁静。
华佗正在外间整理晒制的药材，见到吕布，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躬身行礼：“大将军。”
“元化先生不必多礼。”吕布虚扶一下，目光投向里间，“奉孝今日如何？”
“郭祭酒情况稳定，较之年初，已是天壤之别。”华佗引着吕布向内走去，声音平和，“只要持之以恒，戒断酒色，慎起居，调畅情志，寿数可延。”
里间的窗户开着，通风良好。郭嘉披着一件厚实的袍子，正靠在躺椅上，就着窗外的亮光翻阅一卷书简。他的脸色虽然依旧带着久病之人的苍白，但双颊已隐约可见一丝血色，以往那仿佛刻在眉宇间的沉疴死气也淡去了许多。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是吕布，便欲起身。
“奉孝躺着便是。”吕布快走两步，按住了他的肩膀，顺势在旁边的胡床上坐下，打量着他，“气色确实好了不少，看来元化先生妙手回春。”
郭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略带苦涩的笑意：“劳大将军挂心，更是劳烦元化先生悉心调理。嘉这副残躯，能苟延残喘至今，已是大幸。”他放下书简，那是一卷《孙子兵法》的注释，自嘲道，“往日只觉谋略在心，便可纵横捭阖，行险搏命亦无不可。如今静养方知，根基若坏，万事皆休。观大将军治政，步步为营，根基深厚，方知嘉往日之浅薄。”
这话带着几分真心。被困于病榻，远离了尔虞我诈的谋士生涯，反而让他有机会以一个更超然的视角，去审视吕布这个曾经的对手、如今的掌控者。其稳扎稳打，内政、军事、技术、外交多管齐下的手段，确实与他辅佐曹操时更侧重奇谋诡计的风格大相径庭。
吕布摆摆手：“奉孝过谦了。奇正相合，方为大道。你往日之谋，亦助孟德定鼎中原。好生将养，待你康复，这天下，尚有大事相托。”
他没有具体说什么大事，但话语中那份毋庸置疑的期待，让郭嘉昏暗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瞬极微弱的亮光。他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
探望过郭嘉，吕布转而看向侍立一旁的华佗，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元化先生，今日前来，一是探望奉孝，二来，亦有一事，想与先生探讨。”
“大将军请讲。”华佗拱手。
吕布沉吟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沉声道：“河北一役，虽定鼎北方，然我军中将士伤亡亦甚众。每每思及那些并非当场战死，却因伤后感染、高烧、痈疽而痛苦离去的儿郎，吾心…甚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真实的沉重，“他们都是追随我吕布，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若能减少此等无谓折损，于军心士气，于我军战力，皆大有裨益。不知先生于军中创伤疫病防治，可有良策？”
华佗闻言，肃然起敬。他行医多年，见过太多视兵卒如草芥的将领，如吕布这般身居高位却真切关心士卒伤病的，实属罕见。他略一思索，答道：“回大将军，战场创伤，首重及时止血、清理创口、防止邪毒内侵。老夫曾研制‘麻沸散’缓解疼痛，亦多用草药煎汤洗涤伤口，或捣碎外敷，然…效果往往不尽如人意，尤其重伤者，十之七八仍难逃毒发身亡之厄。”
“清理创口…防止邪毒…”吕布重复着这两个词，目光锐利起来，“先生所言极是。我近日偶得一念，或对此有所助益。”
他看向华佗药庐中那些瓶瓶罐罐和蒸馏提纯草药用的器具，目光落在了一套类似后世蒸馏装置的铜器上——那本是华佗用来提取某些草药精华的。
“先生可否借这套器具一用？再取些寻常饮用之酒来。”
华佗虽不明所以，还是依言命弟子取来一坛度数较低的米酒和那套铜制蒸馏器。
吕布挽起袖子，亲自动手。他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直接操作起来。将酒液倒入密封的铜釜中，下方点燃炭火缓慢加热，连接冷凝的铜管，末端用一个干净的陶罐承接。华佗和他的几名弟子围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充满了疑惑。
很快，铜釜内酒液沸腾，蒸汽通过铜管，在冷凝部分重新液化成水珠，滴入陶罐。起初滴出的液体略显浑浊，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变得清澈。
吕布小心地接了小半碗最终得到的无色透明液体，递给华佗：“先生请看，此物乃由酒中提炼而出，我暂称之为‘酒精’或‘烈酒’。请先生嗅其味，但切勿直接饮用，此物性子极烈，恐伤内腑。”
华佗将信将疑地接过陶碗，凑近鼻端轻轻一嗅。一股极其辛辣、强烈的刺激性气味瞬间冲入鼻腔，让他忍不住微微后仰，眉头紧锁。他用指尖沾了一点，感受到那股灼热的触感，又按照医家的习惯，极其小心地用舌尖尝了微不可察的一丁点，顿时感到一股火线般的灼烧感。
“这…这…”华佗脸上露出极度震惊的神色，他行医数十年，尝遍百草，从未接触过如此浓烈、纯粹的“酒之精华”，“大将军，此物…此物从何而来？这提炼之法…”
“此法不过是将酒中水汽与这烈性精华分离的小术。”吕布解释道，“我观此物性子暴烈，能杀灭…嗯，能克制许多肉眼不可见的‘微小毒物’（细菌）。若以其擦拭清洗创伤之处，或可极大减少伤口化脓、腐烂之险。先生以为如何？”
华佗是何等人物，一听此言，再结合刚才的亲身体验，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医学案例和猜想。伤口化脓、痈疽，自古皆认为是“邪毒”、“风邪”入侵，若真有此等能克制“邪毒”的烈性之物…
他激动得胡须都有些颤抖，捧着那碗酒精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神术！此真乃神术也！大将军！若此物真如您所言，能有效清洁创口，防治痈疽，那…那将是活人无数之壮举！于军中，更是无价之宝！”他立刻联想到，“不止外伤，或许用于防治某些时疫、消毒器具，亦有奇效！老夫…老夫需即刻试验！”
看着华佗近乎痴迷的研究热情，吕布心中一定，知道这条路走对了。他趁热打铁道：“既然先生认为可行，我意，在军中设立‘医护营’。”
他详细阐述构想：从各军或民间招募心灵手巧、胆大心细之人，不分男女（可考虑招募部分健妇负责清洗包扎），由华佗及其弟子负责培训，传授基本的创伤处理、止血包扎、识别常见疫病症状等知识。这些“医护兵”不直接参与战斗，但随军行动，专司战场救护。
“医护营将配发以此‘烈酒’为主制成的消毒药剂，大量煮沸晾晒后的洁净白布作为绷带，以及推广使用肥皂清洁双手与器具。”吕布目光灼灼，“核心只有一条：尽最大可能，挽救每一个还有救的弟兄的性命！减少非战斗减员，就是增强我军持续作战之能力！”
华佗听得心潮澎湃。他一生追求医术济世，若真能建立起这样一套体系，其意义远超治愈十个、百个王公贵族。他深深一躬：“大将军仁心济世，高瞻远瞩，佗，佩服！愿倾尽平生所学，编撰简易军中医药手册，培训医护，助大将军成就此旷古善政！”
吕布扶起华佗，看着他那双因激动而闪闪发光的眼睛，心中感慨。肥皂、酒精、基础卫生、成体系的战场救护——这将是另一场无声的革命，其意义，或许不亚于他麾下的千军万马。
他仿佛已经看到，未来战场上，那些因及时得到消毒包扎而存活下来的老兵，将成为军队最坚韧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