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尚从一场混乱的梦境中惊醒。
梦里,他还是邺城那个万众瞩目的三公子,父亲袁绍高坐堂上,文武分立两侧,投来的目光或敬畏、或谄媚。他身着华服,意气风发,正欲开口陈述平定河北之策……画面陡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震天的喊杀声,熊熊燃烧的邺城,以及吕布那杆如同噩梦般的方天画戟,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直刺而来。
他猛地坐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锦被滑落,露出里面依旧光滑却失了几分血色的绸缎寝衣。
窗外天光已亮,柔和地透过雕花木窗,洒在房间的地板上。这不是他在邺城的奢华寝殿,只是南阳宛城内一处还算精致、却绝谈不上恢弘的宅院。所有的陈设,从床榻到案几,从屏风到灯盏,都透着一股“够用,但远配不上他袁氏公子身份”的拘谨和陌生。
他赤脚走到铜镜前。镜中的青年,眉目依稀还有往日的俊朗,但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憔悴。脸颊似乎也消瘦了些,使得下颌线条更显尖锐。他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指尖冰凉。
父亲…邺城…往日的荣光…如同镜花水月。
“来人。”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也透着一丝不耐。
两名容貌姣好的侍女应声而入,低眉顺眼地为他更衣洗漱。动作轻柔,礼仪周到,挑不出错处。但袁尚能感觉到,她们恭敬的背后,是一种程式化的疏离,而非发自内心的敬畏。他知道,这宅院里,从门房到厨娘,甚至眼前这两个贴身侍女,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将他一举一动记录在册,呈报上去。
用完简单的早膳——一碗粟米粥,几样小菜,与他昔日动辄数十道珍馐的排场天差地别——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涌上心头。他需要出去走走,透透气。
“备车…不,步行。”他改变了主意,只想随意看看这座囚禁着他,却又给予他有限自由的城池。
带着两名沉默寡言、体格健硕的护卫(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视),袁尚走出了宅门。
秋日的南阳街道,比他预想中要热闹得多。青石板路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布幡招展。贩卖粮食、布匹、杂货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人流如织,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牵着孩童的妇人,有步履匆匆的官吏,甚至能看到一些身着不同服饰、明显来自其他州郡的商旅。大多数人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安详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对当下生活认命般的满足。战乱、流离,似乎已是遥远的记忆。
袁尚在一家名为“吕氏暖锅”的店面前驻足。店面不小,此时虽未到饭点,里面也已坐了近半食客,浓郁的骨汤香气混合着辛辣气息飘散出来,引人垂涎。他记得这东西,据说是吕布弄出来的新鲜玩意,没想到已在南阳如此风行。
“听说没?江东那边,孙策小子打江陵打得更凶了!”旁边一个茶摊上,几个行商打扮的人正在闲聊。
“可不是嘛,我那刚从江陵逃出来的表亲说,城都快被围死了,刘景升这次怕是悬喽!”
“打吧打吧,反正咱们南阳安稳就行。吕大将军坐镇北方,谁敢来犯?”
“就是,以前跟着…咳,反正现在日子安稳,交了粮赋,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挺好…”
议论声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袁尚耳中。他面无表情,袖中的手却微微攥紧。孙策猛攻荆州…刘表危殆…这些消息,他在有限的情报中也有所耳闻,但此刻从市井小民口中如此随意地说出,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甚至隐隐对吕布治下的安稳表示认可,这让他心头如同被针扎了一下。
他继续前行,看到街角立着的公告木榜,上面贴着安民告示,征兵募贤的文书,还有一些图文并茂、似乎是教人识字的简单读物,旁边围着几个好奇的孩童和识字的老者。一队巡城兵士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甲胄鲜明,兵器擦得锃亮,眼神锐利地扫过街头,秩序井然,对百姓并无骚扰。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父亲统治下,虽然强盛但内部倾轧、赋税繁重的河北,以及曹操治下法度严苛、气氛紧张的兖豫,截然不同。一种沉静而有力的秩序感,弥漫在这座城市的空气中,无声地宣告着统治者的控制力。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处临河的茶楼。环境清雅,客人不多。他本想找个临窗的雅座独自待会儿,目光一扫,却看到了一个绝不想在此刻见到的人——他的长兄,袁谭。
袁谭独自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放着一壶酒,几碟小菜,正望着窗外流淌的河水出神。他比袁尚显得更落魄些,衣衫是普通的细棉布,脸上带着风霜之色,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袁尚脚步一顿,下意识想避开,袁谭却已经转过头,看到了他。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时间,茶楼角落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袁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厌恶,走了过去,在袁谭对面坐下。
“真是巧啊,大哥。”袁尚语气带着惯有的讥诮,“不在你的邺城侯府享清福,怎么也跑到这茶楼来做闲人了?”
袁谭眼皮都没抬,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才慢悠悠地道:“比不上三弟你,在父亲身边承欢膝下,最后却把基业‘承欢’到了吕布手里。”
袁尚脸色瞬间涨红,猛地一拍桌子:“袁显思!你卖父求荣,还有脸说我?!”
“卖父求荣?”袁谭终于抬眼看他,眼神冰冷而疲惫,“我至少保全了青州将士性命,给了他们一条活路。你呢?坐拥河北精锐,邺城坚城,却被吕布一战而下,连父亲都…若非你与审配、逢纪弄权,排挤于我,河北何至于此?!”
“你…”袁尚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语塞。袁谭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最深的痛处。
兄弟二人怒目相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旁边的护卫警惕地微微上前半步,又被袁尚挥手斥退。
良久,袁谭收回目光,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语气忽然变得有些萧索:“罢了,争这些,还有何意义?”
他指了指窗外熙攘的街道:“你看看这南阳。吕布,你我之仇雠,但他治下的地方,确实…不一样。”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父亲晚年,河北外表光鲜,内里却已是千疮百孔,世家倾轧,民力枯竭。而这里…有一种生气,一种…秩序。”
袁尚沉默着,他无法反驳。这一路走来,他看到的,感受到的,与袁谭所言并无二致。
“吕布势大,非侥幸。”袁谭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不仅善战,更善治。你看他麾下,贾诩、陈宫、张辽、徐晃…乃至新降的曹操、张合,皆能为其所用。甚至…”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复杂,“连显奕(袁熙)在幽州,似乎也颇受重用。”
“显奕?”袁尚一怔,随即想起前些日子隐约听到的消息,说是吕布亲至幽州,对袁熙大加褒奖,不仅保留了其幽州牧和蓟侯的爵位,更是加授了什么“镇北将军”的实职,总领北疆军务,协助新任刺史,权力似乎不减反增。他当时只觉难以置信,甚至有些嫉妒,此刻被袁谭提起,心头更是一阵翻涌。
“是啊,显奕。”袁谭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他守着幽州,没跟我们争,也没给邺城添乱,最后关头接了一道旨意,反而得了吕布的信任和重用。有时候,不争,或许才是大争。”
袁尚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父亲病重时,自己和审配、逢纪是如何费尽心机打压袁谭,又如何对远在幽州的袁熙不闻不问,甚至隐隐提防。如今看来,自己和大哥斗得两败俱伤,成了阶下囚徒,反倒是那个看似平庸、置身事外的二哥,似乎找到了新的位置,甚至…更受重视?
“难道就这么算了?”袁尚不甘地低吼,眼中却已没了最初的锐气,只剩下迷茫和一丝残存的不甘。这声低吼,与其说是质问袁谭,不如说是在质问自己。
“不算了,又能如何?”袁谭苦笑,将杯中酒饮尽,“你我现在,不过是笼中鸟,瓮中鳖。能得个‘富贵闲人’的结局,已是他吕布格外开恩了。”他看向袁尚,眼神复杂,“三弟,认清现实吧。河北,回不去了。袁氏,已经完了。”
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如今,南方孙策与刘表激战正酣。这或许是天下再次动荡的契机,但…与我们何干?无论谁胜谁负,这南阳,这北方,依旧是吕布的天下。我们,只是看客。”
最后三个字,像重锤敲在袁尚心上。
兄弟二人相对无言,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和面前渐凉的酒菜。
不知过了多久,袁谭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我回去了。三弟,好自为之。”
袁尚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
袁谭离开后,袁尚又在茶楼坐了许久,直到夕阳西沉,将河面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他才缓缓起身,带着护卫,沉默地走回那座精致的宅院。
回到房中,他屏退侍女,独自站在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掠过熟悉的河北山川,最终死死钉在南方荆州的位置。
江陵…襄阳…孙策…刘表…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划过,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沉寂。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打吧…打得越惨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