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秋天,来得比宛城更早一些。官署庭院里的老槐树,叶子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黄,偶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落在刚刚清扫过的青石板上。
陈宫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简牍与纸笺几乎要将他淹没。左手边是并州送来的屯田进度呈报,右手边是冀州亟待清丈的田亩图册,正前方还摊着一份关于幽州边境增设榷场以安抚乌桓残部的条陈。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书卷气,这是袁绍昔日司空府留下的印记,如今成了他这位新晋司空处理政务的场所。
“打天下易,治天下难。”他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句话,在他于壶关血战,亲眼见到尸横遍野时,便已深深刻入脑海。如今,直面这战后千头万绪的烂摊子,感受尤为深刻。
一名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官袍、年约四旬的文吏轻步走进,将一盏新沏的茶水放在案角。此人名叫李历,原是审配门下书佐,为人谨慎,熟悉河北旧事,被陈宫留用。
“明公,已按您的吩咐,将初步拟定的《流民安置抚恤细则》抄录分发各郡。只是……”李历顿了顿,面露难色,“冀北数郡回复,言及今春战事耽误农时,仓廪空虚,恐难足额支应安置粮秣。”
陈宫端起茶杯,吹开浮沫,啜了一口微烫的茶水,语气平静:“并州去年屯田颇有成效,可先从太原、上党调拨部分余粮,以解燃眉。告诉各郡守,大将军有令,安抚流民,恢复生产乃当前第一要务,若有阳奉阴违,或借此盘剥百姓者,严惩不贷。”
“是。”李历应下,却又道:“还有,清河崔氏、渤海高氏几家,递了帖子,言明日下午想来拜会明公。”
陈宫目光微凝,落在茶杯袅袅升起的水汽上。“知道了。回复他们,宫,恭候大驾。”
次日,陈宫并未在官署等候,而是只带了李历和两名护卫,乘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出了邺城。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窗外景象渐变。远离了城池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战火留下的疮痍。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荒芜的田地里杂草丛生,偶有几处新开垦的田亩,瘦弱的农人扶着简陋的曲辕犁,在秋日下艰难地耕作。一些由官府组织起来的流民,正在胥吏的指挥下,清理沟渠,修复道路,但人人脸上都带着菜色,动作也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疲惫。
陈宫叫停了马车,走到田埂边。一个正在歇息的老农见来了官人,慌忙要起身行礼。
“老丈不必多礼。”陈宫摆手,和声问道,“今年收成可能糊口?”
老农搓着满是老茧的手,眼神躲闪:“回…回官人的话,地是种上了,可…可这租子…还有官府派下来的各种捐输…唉…”他不敢多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旁边一个稍微胆大的后生忍不住插嘴:“说是吕青天来了,减了赋税,可谁知道能减多久?以前袁大将军在时,不也说得好听…”
“休得胡言!”老农吓得赶紧拉住后生。
陈宫心中了然。吕布的威名能震慑豪强、降服诸侯,但要打消这些底层百姓心中根深蒂固的疑虑,却非一朝一夕之功。他们怕“新政”如虎,不过是换了个名目的盘剥。
“老丈放心,”陈宫语气沉稳,“大将军法令既出,断无朝令夕改之理。清丈田亩,均平赋役,正是为了不让豪强隐匿土地,将负担转嫁到你们身上。好好耕作,日子会好起来的。”
他的话并未完全消除农人眼中的疑虑,但那份沉静的态度,多少带来一丝安抚。
回到官署,已是下午。陈宫换上一身较为正式的官服,在议事厅等候。
不多时,以崔琰(清河崔氏)、高展(渤海高氏)为首的七八位河北世家代表,联袂而至。他们皆身着锦袍,气度雍容,身后仆从捧着礼盒,举止间虽保持着恭敬,但那份植根于数代积累的优越感,却难以完全掩饰。
一番见礼寒暄后,众人分宾主落座。
崔琰作为代表,率先开口,言辞恳切:“司空大人临危受命,总督四州,安抚地方,辛苦备至。我等河北士民,感念大将军雷霆天威,涤荡乾坤,亦钦佩司空理政之才。些许乡土薄礼,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说着,示意仆从将礼盒奉上,无非是些金银玉器、绫罗绸缎。
陈宫看都未看那些礼盒,淡淡道:“诸位好意,宫心领了。然大将军治下,首重律法清廉。此等馈赠,还是收回吧。”
厅内气氛微微一滞。
田家代表接过话头,笑容不变:“司空高风亮节,令人敬佩。既然如此,我等便直言了。河北历经战乱,百业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我各家子弟,虽不敢说才高八斗,却也熟读经史,略通政务,愿为大将军、为司空效犬马之劳,不知……”
“河北人才济济,大将军求贤若渴,此事自然好说。”陈宫打断了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不过,大将军有令,新朝取士,首重‘实绩’与‘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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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刻意停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见他们面露倾听之色,才继续道:“何为实绩?如今朝廷正在清丈田亩,统计户籍,兴修水利,安抚流离。若各家能主动配合,如实申报田亩人丁,并酌情捐输钱粮,用于地方养济院、医馆、官学等建设,此便是‘实绩’。届时,各地郡守会将各家贡献记录在册,作为子弟出仕考评之重要依据。”
世家代表们交换着眼神,有人微微点头,有人眉头微蹙。陈宫此言,是要他们割肉出血,来换取政治门票。
高展沉吟道:“司空,非是我等不愿为国出力,只是战乱方息,各家也多有损耗,这捐输额度……”
“额度,可依据各家实际情况,与地方郡守协商核定,并非一味强求。”陈宫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将军意在‘与民更始’,建立一个更公正、更有序的天下。过往隐匿田亩、荫庇人口之风,不可再长。配合新政,便是‘公心’所在。”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具分量:“诸位皆是聪明人,当知天下大势已变。大将军横扫六合,非仅凭武力。未来取士,未必全依察举旧制。或设科考,凭才录用,使寒门亦有进身之阶。届时,家族绵延长久,所依仗的,恐怕不止是祖辈余荫,更是族中子弟的真才实学,与家族对新朝的贡献了。”
“科考?”崔琰等人面露疑惑与思索。这是一个他们尚未完全理解,但隐隐感到威胁的概念。
陈宫不再多言,端起茶杯:“诸位可回去细细思量。宫,拭目以待。”
送走了心思各异的世家代表,厅内只剩下陈宫与李历。
李历低声道:“明公,如此是否过于强硬?恐激起反弹。”
“反弹?”陈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将天边云彩染成一片橘红,“袁本初几十万大军尚且灰飞烟灭,他们拿什么反弹?不过是权衡利弊,能保住多少家业罢了。”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锐利如初:“大将军要的,不是一个苟延残喘、盘根错节的旧河北,而是一个能提供赋税、兵源,稳固如山的北方根基。为此,触痛一些人的利益,在所难免。传令下去,重点拉拢那些家道中落、或一直被崔、田等大族压制的中小世家,他们更渴望机会。至于冥顽不灵者……”
陈宫没有说下去,但李历已明白其中意味。
是夜,司空官署的灯火亮至深夜。陈宫伏案疾书,根据白日所见所闻及与世家的交锋,重新修订那份《河北安民垦荒条陈》。烛光摇曳,映照着他坚定而清癯的面容。
他知道,手中的笔,此刻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一份政务文书,更是为吕布描绘的北方未来蓝图的第一笔浓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