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辣地炙烤着中原大地。当曹操的青州军自东面破邯郸、张辽的并州军自西面出太行、徐晃与徐荣的联军彻底掌控黄河北岸,三路大军最终完成对邺城的铁壁合围时,吕布已在亲卫扈从与贾诩的陪同下,悄然抵达了邺城外的大营。
他自宛城北上,行程迅捷而隐秘,一路经由已平稳接收的河内、魏郡,正赶在总攻发起前亲临前线。此刻,他立于营中望楼,眺望着暮色中那座巨大的、象征着袁氏最后权力的孤城。城头旌旗萎靡,火光摇曳不定,与城外连绵营垒中肃杀鼎盛的气势形成鲜明对比。
“文和,看来就是这几日了。”吕布的声音平静无波。
贾诩侍立一旁,微微颔首:“城内粮尽援绝,人心溃散,破城便在眼前。黎阳以北,徐晃将军回报,颜良、文丑所部残军,在得知邺城被围、后路断绝后,抵抗意志已消,近日亦有请降使者往来。主公亲临,正可及时处置善后,定河北之人心。”
吕布点了点头,目光深邃。他亲赴河北,不仅要拿下邺城,更要亲自会一会那些河北的人杰,处理那些仅靠前线将领难以决断的复杂人事,并准备北上幽州,彻底稳定整个北方格局。他的到来,意味着对河北的征服,从军事层面进入了更深层的政治整合阶段。
远方邺城的方向,传来隐约的喧嚣,那是大厦将倾前最后的骚动。
真正的破城,并未等到预想中的惨烈攻坚。真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并非城外的刀枪如林,而是城内早已糜烂的人心与彻底耗尽的希望。粮仓见底,军械库空,连饮水都开始管制。绝望如同瘟疫,在士卒与平民之间无声蔓延。不知是哪一部、哪一营的军官,在某个沉寂的深夜,用颤抖的手卸下了门闩,将邺城厚重城门推开了一道缝隙。这道缝隙,迅速被城外蓄势已久的洪流冲垮、扩大。
没有预想中惨烈的巷战,没有忠臣烈士最后的搏杀。城门洞开的消息像野火般烧遍全城,残余的河北军卒,大多麻木地丢下手中早已卷刃或缺口的兵器,木然地蹲在街角,或混入惊恐奔逃的百姓之中。零星的抵抗如同溅入火海的几滴水珠,瞬间湮灭无闻。象征着袁氏四世三公无上权威的大将军府,被蜂拥而入的甲士层层叠叠围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矛戟在烈日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府邸深处,正堂之上,袁尚瘫坐在那张宽大、冰冷、曾经属于他父亲袁绍的主位里,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华丽的锦袍穿在他消瘦的身上显得空荡,面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惨白,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门方向,对周遭一切声响都失去了反应。审配与逢纪一左一右僵立着,如同两尊正在快速风化的泥塑。审配手中紧握着一柄出鞘的宝剑,剑尖垂地,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吱作响,似乎还想榨取出体内最后一点名为“气节”的东西。然而,当窗外如林的戈矛影子透过窗棂,伴随着沉重、整齐、越来越近的踏步声映入眼帘时,那点子虚乌有的勇气,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殆尽。
内室传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随即是器物被扫落的碎裂声,和一个虚弱到极点、却因极致愤恨而扭曲变调的嘶吼:“逆子!庸臣!蠢材!尔等…尔等误我!误我河北…大好基业!!”那是缠绵病榻多时的袁绍,在生命油尽灯枯之际,回光返照般迸发出的最后哀鸣与诅咒。吼声耗尽了最后一丝元气,戛然而止,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更加沉重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殿外,甲胄叶片摩擦的哗啦声整齐划一。旋即,殿门被从外推开,强烈的日光涌入,刺得殿内三人下意识眯起了眼睛。张辽一身玄甲,按剑当先,徐晃并未在此——他正坐镇黎阳以北,受降并整编颜良、文丑的部队。张辽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殿内,在袁尚脸上略一停留,最终落在仍旧僵立的审配和微微发抖的逢纪身上。
“袁显甫,”张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在大殿空旷的穹顶下回荡,“天命已移,人心已散。邺城已破,汝父…袁公恐怕也已驾鹤。此时不降,更待何时?莫非真要这满城生灵,为汝一人愚忠陪葬?”
袁尚浑身剧颤,仿佛被这句话刺穿了最后的伪装,他仓皇地、求助般地望向身侧的审配与逢纪。逢纪早已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审配仰起头,望着殿顶彩绘的、如今已蒙尘黯淡的藻井,长长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叹出来的一口气息后,“哐当”一声,那柄从未饮血的宝剑脱手坠地,在光滑的金砖上弹跳了两下,归于沉寂。他闭上了眼睛,挺直的脊背佝偻下去,最后一丝支撑着他的东西,也随着这声脆响彻底崩断。
最后的屏障消失了。袁尚最后的心理防线如同沙堡般坍塌。他从那高高在上的主位上滑落下来,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恐惧和绝望而剧烈颤抖,泣不成声:“降…我降…只求…只求将军饶命…饶我…及家人性命…”
几乎与此同时,城东,田丰府邸。
府门被叩响的声音并不急促,甚至带着几分规整的克制。老仆战战兢兢地拉开一条门缝,只见外面并非预想中凶神恶煞的甲士,而是数名持戟卫士环卫着一位身着深衣、头戴进贤冠的文官。那文官面容清癯,眼神平和,见门开,拱手一礼,语气客气却不容置疑:“奉大将军令,特来请田元皓先生过府一叙。”
田丰早已穿戴整齐,一身半旧的儒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他缓步走出,神色平静无波,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历经沧海桑田般的疲惫与悲凉。他看了一眼那文官及其身后的甲士,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淡淡道:“可是要押赴刑场,明正典刑?”
文官微微躬身,态度依旧恭敬:“先生误会了。大将军有令,河北田元皓、沮公与,皆国士也。虽明珠暗投,各为其主,然其忠直敢谏、谋国为公之风骨,天下共知。此番相请,非为问罪,实乃大将军慕名已久,欲当面请教北疆军政、民生疾苦,以定安邦之策。”
田丰闻言,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讶异,随即又被更深的沉寂掩盖。他不再言语,只是整了整衣冠,默然跟着来人,踏出了这座或许再也回不来的府门。清瘦而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弥漫着尘埃与不安的街巷之中。同样的使者,同样客套而坚决的邀请,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抵达了沮授那略显冷清的府邸。
大将军行辕(临时建设)
厅堂内并未刻意营造威严压迫的气氛,陈设简洁。吕布并未端坐于主位,而是负手立于堂中,望着窗外渐渐被控制住秩序、硝烟散去的邺城街景。当五花大绑、面如死灰的袁尚、审配、逢纪被押解进来,以及随后被“请”至、虽未受缚却神色复杂的田丰、沮授一同到达时,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依次扫过众人,无喜无悲,仿佛只是在审视几件即将被妥善安置的器物。
“松绑。”吕布对押解袁尚的士卒吩咐道,语气寻常。
绳索应声而落。袁尚惊魂未定,瘫跪在地,头深深埋下,不敢抬起。审配与逢纪失了束缚,却似被抽走了骨头,勉强站立,面色灰败如土。
吕布首先看向袁尚,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袁显甫,汝父本初公,英雄一世,创此河北基业,殊为不易。然其身后,兄弟阋于墙,内耗不止,用人失察,终致倾覆。此非天灾,实乃人祸。你既愿降,可保全性命,不失富贵。我会表奏天子,赐你相应爵禄,迁往宛城安居。往后,好自为之。”
这番话语,既点明了袁氏败亡之因,又给予了明确的生路,没有折辱,亦无宽纵。袁尚如蒙大赦,以头抢地,哽咽道:“谢…谢大将军不杀之恩!尚…必当谨记!”
吕布目光微转,落在审配与逢纪身上,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审正南,逢元图。你二人,身为谋臣,不能调和主君兄弟,反而构陷忠良,党同伐异,把持权柄,闭塞言路,加速河北败亡,罪责非轻。”两人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然,念在邺城最终未做玉石俱焚之抵抗,免尔等死罪。削去所有官职、爵位,押送宛城,交由朝廷有司,依律议处。”
虽免一死,但政治生命乃至个人名望已被彻底终结。审配闭目,身躯微晃;逢纪则再次软倒,无声流涕。这已是他们所能期待的最好结局。
最后,吕布的目光落在自进门后便一直沉默挺立、神色迥异于前三者的田丰与沮授身上。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田元皓,沮公与。”吕布开口,直呼其字,带着一丝尊重,“袁本初不能用尔等之谋,非尔等才学不足,实乃其耳蔽目塞,刚愎自用。尔等忠心谋国,刚直不阿,不计个人得失,甚至不惜犯颜直谏,此等风骨,我素来钦佩。”
他顿了顿,继续道:“河北新定,疮痍满目,百废待兴。北伐乌桓、安定边塞、恢复民生,千头万绪,正需真正熟知河北、胸怀韬略的贤才辅佐。我欲请二位先生,屈就大将军府参军之职,参赞军政,共商安民定边之策,使河北百姓早得安宁,北疆永绝胡患。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田丰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吕布,原本平静的脸上涌起激动的红潮,声音因情绪激荡而沙哑却斩钉截铁:“丰,世受袁氏之恩,虽肝脑涂地不能报其万一!今主上蒙尘,基业倾覆,丰既不能匡扶于危难,已是有愧于天地,有负于袁公!岂可贪生怕死,改事二主,徒惹天下忠义之士耻笑,令青史污我名节?但求速死,以全人臣之道!”
沮授在一旁,亦是深深躬身,语气沉痛而坚决:“授之心志,与元皓公同。败军之虏,才智浅薄,不堪驱使。唯愿大将军开恩,允我二人归于山林,耕读残生,于此乱世苟全性命,余愿足矣。”
面对这意料之中的拒绝,吕布脸上并无愠色,反而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他语气平和,“既然二位先生志不在此,一心欲全故主之情、守士人之节,我亦不愿强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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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锋一转,他给出了另一个选择:“然,二位先生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策,若就此埋没,不仅是二位之憾,亦是河北百姓之失,天下学问之损。这样吧,二位可于邺城之内,或幽静郊野,择一宜居之所,安心着书立说。将生平所学、对治理州郡、安定北疆、应对胡虏的见解谋划,细细整理,留予后人参考。一应起居用度,皆由官府供给,务必使二位能心无旁骛,传承学问。”
田丰与沮授俱是一怔,愕然抬头看向吕布。他们预想了多种结局,或死,或囚,或流放,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带着尊重与期许的“软禁”与“着书”。不杀,不辱,反而给予条件,让他们保留最后的体面,甚至鼓励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价值。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剧烈的震动与无比复杂的情绪——有疑惑,有感慨,有一丝如释重负,或许还有深藏的不甘与悲哀。最终,田丰那挺直如松的脊梁,几不可察地微微松了一分,他面向吕布,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一揖。沮授随之亦行大礼。没有言语,但这姿态,已然是默许了这番安排。于绝境之中,这已是败亡之臣所能奢望的、近乎于“礼遇”的结局。
处置完这些河北核心人物的命运,吕布走出厅堂,重新望向这座刚刚更换了主人的千年古城。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将天际染成一片壮烈而又苍茫的橘红,也给邺城参差的屋檐、高耸的箭楼涂抹上一层黯淡的金边。白日里的硝烟尘埃正渐渐落定,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战火灼烧后的焦糊味、铁锈味,以及一种新旧交替时特有的、令人心悸又隐隐躁动的气息。
“文和,”吕布没有回头,对悄然来到身侧的贾诩道,“传令张辽、徐晃等部,严肃军纪,秋毫无犯,迅速安抚城中百姓,清点府库文书,统计户籍田亩。河北各郡县,务求平稳过渡。”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清晰而沉稳地补充道:“同时,以八百里加急,向宛城天子报捷——河北诸州,已定。”
“诺!”贾诩躬身应道,语气中亦带着一丝大局抵定的肃然。
历时数载、波及整个北方的宏大战争,随着邺城的易帜和袁氏政治势力的彻底瓦解,终于在这一片血色残阳中,落下了沉重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