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官庙地道的主巷道里。
那一盏盏吊在土壁上的煤油灯,火苗子不再是那种慵懒的摇曳,而是被通风口的风扯得笔直,像是无数把向上竖起的金色小剑。
王成政委坐在指挥部的土台子前。
右手握着一支红蓝铅笔,在那张已经被摸得起毛的地图上,极其缓慢、却又极其用力地画着线。
以前,那些线是圆的,是圈。
那是防御,是收缩,是哪怕被砸碎了骨头也要护住心脉的蜷缩。
但今天线条变直了。
它们像是一根根从泥土里刺出来的钢针,从三官庙、从李家坞、从赵庄
从那些被视为“死地”的圆圈里探出头来,笔直地扎向了那个巨大的、红色的毒瘤——饶阳县城。
“政委,各村的联络员都到了。”
方文同掀开厚重的棉门帘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子湿冷的土腥气。
“让他们进来。”
王成政委头也不抬,手里的笔依旧在地图上游走。
并不宽敞的指挥部里,一下子挤进了十几个人。
他们有的是拿着烟袋锅的老农,有的是剪着短发的妇女队长,还有像二妮那样一脸稚气却背着大刀的姑娘。
他们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门,补丁摞着补丁,但那上面的泥土是新鲜的,那是刚刚从地道里钻出来时带上的。
“同志们。”
王成放下了笔。
他抬起头,那张瘦削的脸上,颧骨高高地耸起,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里,却烧着两团火。
“以前,咱们是地老鼠。鬼子来了,咱们钻洞,咱们藏粮食,咱们把老婆孩子往地底下塞。”
他的声音很低沉,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有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咱们以为只要咱们躲得够深,只要咱们不出声,这灾就能躲过去。”
人群里一阵骚动。
二妮低下了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可咱们错了。”
王成政委猛地站起身。
那一瞬间,他那具并不高大的身躯,仿佛撑开了这低矮的穹顶。
“鬼子不把咱们当人,他们烧咱们的窑,毒咱们的水,杀咱们的兄弟。他们这是要把咱们的根给刨了!”
“既然躲不过,那就不躲了。”
王成政委指着身后那张地图。
“从今天起,攻守易形。”
“地道,不再是藏身洞。地道,是咱们的运兵线,是咱们的弹药库,是咱们刺向鬼子心脏的血管!”
“我们在地下是心脏,是后勤,是眼睛。而陈教员”
王成政委的目光,看向了通往地面的那个黑黝黝的出口。
“他是咱们的拳头,是咱们露在外面的獠牙。”
“传我的命令。”
他的语气变得冷硬如铁。
“启用一号、三号、五号隐蔽出口。把所有的手榴弹、炸药包,还有那些修枪改炮的工具,全部运到前沿。”
“告诉陈墨,地下的脉搏,我给他护住了。地上的仗,让他放开手脚去打!”
“只要这地道没塌,只要这盏灯没灭,咱们的血,就流不干!”
地面上。
风很大,卷着枯叶和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这风声是最好的掩护,掩盖了脚步声,也掩盖了那一丝丝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杀气。
陈墨蹲在一片荒坟的石碑后面。
他的脸上涂满了黑灰,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手里,握着那支快慢机,机头大张,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兽。
在他的身后趴着一百零八个人。
这就是王成政委嘴里的“獠牙”。
这支队伍的成分很杂。
有国军留下的老底子,有张金凤带来的急于洗刷耻辱的前伪军,还有那些死了亲人、眼睛里只剩下仇恨的民兵。
他们没有统一的军装。
为了行动方便,很多人甚至撕掉了袖子,露出了黑瘦却结实的胳膊。
每个人的胳膊上,都绑着一条白毛巾。
那是为了在夜战中识别敌我。
也是为了送葬。
张金凤趴在陈墨左边,这老小子现在是一身短打扮,腰里别着两把盒子炮,背上还背着一把大刀。
“老陈。”
张金凤压低了嗓子,声音里带着点颤音,却不是怕,是一种即将见血的亢奋。
“咱们真去摸那个据点?那可是块硬骨头。”
他们的目标,是距离饶阳县城不到五里地的“高家台”据点。
那是高桥由美子“囚笼政策”的一颗钉子。
两座炮楼,一圈深沟,里面驻扎着一个日本小队和一个伪军连。
这颗钉子正好卡在三官庙通往外界的咽喉上。
“不硬,怎么硌掉鬼子的牙?”
陈墨冷冷地说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
林晚就在他身后三米的地方,怀里抱着那支狙击步枪,正用一块棉布仔细地擦拭着瞄准镜。
她的神情专注得像是在绣花。
“都听好了。”
陈墨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今晚这仗,没有撤退这一说。”
“咱们是敢死队,敢死,但不是为了去送死,是为了让鬼子死。”
“高家台据点,就像是饶阳城伸出来的一只手。今晚,咱们就要把这只手给剁了!”
“第一组,负责填沟。第二组,负责爆破。第三组,跟我冲锋。”
“记住不要俘虏。”
陈墨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
“那些在广场上死去的兄弟,还在看着咱们呢。”
“行动!”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一百零八条黑影,如同一群沉默的幽灵,从荒坟堆里钻了出来,融进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高家台据点。
探照灯的光柱像是一把惨白的扫帚,在封锁沟前的空地上来回扫视。
炮楼顶上,日本哨兵打了个哈欠,紧了紧身上的大衣。
虽然还没入冬,但这平原上的夜风,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凉。
他并没有注意到,在探照灯的死角,在那条深不见底的封锁沟里,正发生着什么。
几个身手矫健的战士,嘴里叼着刀,像壁虎一样贴着沟壁滑了下去。
沟底插满了竹签。
但他们早有准备。
几块厚木板被轻轻地铺在了竹签上,搭成了一座临时的桥。
接着,是爆破组。
他们背着沉重的炸药包。
那是用陈墨发明的硝铵炸药填充的,威力大得惊人。
他们猫着腰,顺着沟底,摸到了炮楼的根基下面。
这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陈墨趴在距据点一百米外的交通壕里,手里捏着一块怀表。
秒针跳动,哒、哒、哒。
每一秒都像是在敲击着他的心脏。
他在等,等一个信号。
突然,炮楼下方,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火柴划过的“嗤”声。
那是导火索燃烧的声音。
“三、二、一。”
陈墨在心里默数。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瞬间撕裂了夜空!
大地猛地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地心深处钻了出来。
只见那座高耸的炮楼,在火光中猛地往上一跳,然后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的软泥一样,轰然坍塌!
砖石横飞,烟尘滚滚。
探照灯瞬间熄灭,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混乱的黑暗。
“冲啊!!”
陈墨一跃而起,手中的快慢机喷吐出长长的火舌。
“哒哒哒哒哒!”
那一刻一百零八条好汉,发出了一百零八声怒吼。
他们越过封锁沟,踏过碎石瓦砾,像是一股黑色的洪流,冲进了据点。
这不是偷袭。
这是强攻。
这是把这一肚子憋屈、一肚子仇恨,全部化作子弹和刀锋的宣泄!
“八嘎!敌袭!!”
从废墟里爬出来的日本兵,还没来得及举枪,就被迎面而来的手榴弹炸成了碎片。
伪军们更是吓破了胆,有的跪地求饶,有的四散奔逃。
但今晚没有仁慈。
张金凤冲在最前面,手里的大刀片子抡圆了,一刀劈翻了一个正准备拉枪栓的日本曹长。
“去你妈的太君!”
张金凤一脸的血,笑得狰狞而畅快。
“今儿个,让你爷爷教教你,啥叫中国人的刀法!”
林晚没有冲锋。
她占据了一处高地,手中的狙击枪冷静地鸣响。
“砰!”
一个试图去抢修机枪的鬼子,脑袋开花。
“砰!”
一个想往外打电话求援的军官,手腕被打断。
她是这混乱战场上的一双冷眼,精准地收割着那些最有威胁的目标。
战斗,是一边倒的。
在有心算无心、在复仇怒火的加持下,这个平时看起来固若金汤的据点,仅仅坚持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被彻底淹没。
火光冲天。
陈墨站在炮楼的废墟上,脚下踩着半截断裂的“旭日旗”。
他看着那些正在打扫战场、正在欢呼的战士们。
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这只是把手伸出了地道,在鬼子的脸上,狠狠地挠了一把。
“别停!”
陈墨大声吼道,声音穿透了硝烟。
“把枪都收了!把子弹都带上!”
“把这据点给我烧了!烧干净!”
“咱们去下一个!”
“下一个?”马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愣了一下,“教员,咱们不撤?”
“撤什么撤?”
陈墨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今晚,咱们不回地道了。”
“既然出来了,那就闹他个天翻地覆!”
“咱们要让饶阳城里的高桥由美子看看,这冀中平原,到底是谁说了算!”
这一夜,对于饶阳周边的日军据点来说,是噩梦般的一夜。
三官庙的那支敢死队,就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狼,在旷野上奔袭。
他们打完一个,立刻转移。
他们利用熟悉的地形,利用夜色的掩护,利用地道作为跳板,神出鬼没。
一夜之间饶阳城外的四个据点,被连根拔起。
电话线被切断,公路被挖断。
当第二天清晨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
高桥由美子站在宪兵司令部的楼顶,看着城外那四处冒起的黑烟,脸色铁青。
她看到了。
那原本紧紧箍在饶阳城外的、那道坚固的封锁圈,就像是被虫蛀了一样,出现了几个丑陋的缺口。
攻守易形了。
以前是她在外面,围着地道打。
现在是地道里的人出来了,围着她的城打。
“陈墨”
她咬着牙,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你以为,这就赢了吗?”
“你不过是把你自己从乌龟壳里,暴露出来了而已。”
她转身,大步走下楼梯。
“传令!”
“机动大队,全员出击!”
“既然他想打野战,那我就陪他在野外,好好玩玩!”
而在几十里外的地道深处。
王成政委听着交通员送来的捷报,那张一直紧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知道陈墨赌赢了。
这只拳头打出去了,而且打得很疼。
这地下的心脏,终于可以更有力地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