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公元一九四二年八月,岁在壬午,日寇肆虐,冀中喋血。饶阳城下,一百五十壮士,身陷囹圄,志不可夺,义不苟全。面对屠刀,谈笑赴死,身化肉泥,魂铸铁壁。呜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我中华男儿,非草芥,乃脊梁!今夜以酒祭天,以血祭旗!魂兮归来,伏维尚飨!”
这一篇祭文,写在一张发黄的桑皮纸上。
字是墨汁淋漓的大楷,笔锋如刀,透着一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杀伐之气。
并没有什么隆重的仪式。
夜色如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三官庙的荒原上,只摆着一碗浑浊的烧酒,插着三炷还在燃烧的线香。
陈墨站在香案前,将那张祭文凑近了火苗。
火焰舔舐着纸张,迅速卷曲、发黑,化作一只只黑色的蝴蝶,被夜风裹挟着,飘向了饶阳县城的方向。
“先生,都准备好了。”
马驰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身上挂满了手榴弹,腰里别着驳壳枪,那张平日里有些嘻嘻哈哈的脸上,此刻却像是挂了一层霜,冷硬得吓人。
“这一趟我自己去。”
陈墨拍了拍手上的纸灰,声音很平,平得像是一潭死水。
“那是送死。”林晚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她抱着枪,倔强地挡在陈墨身前。
“那是龙潭虎穴。高桥由美子就在那等着你往里跳。”
“她是在等。”
陈墨看着林晚,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像是疼惜,又像是决绝。
“但她等的是一只想要救人的绵羊,而不是一只去讨债的恶狼。”
他伸手轻轻拨开了林晚的枪口。
“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有些仗,必须一个人打。”
陈墨转过身,将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甩在肩上。
那里面装的不是干粮,是用铁皮桶封装好的、加了料的高爆火药。
“守好家。”
他丢下这句话,身影便融化在了浓稠的夜色之中。
陈墨知道高桥由美子的狠毒,这三百人没有了,但她还会再抓。
所以必须将高桥由美子的视线、火力,引到他们这些军人身上。
饶阳县城的城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巍峨。
那上面挂着的血迹还没干透,白天撒在路面上的骨灰,被夜风一吹,扬起一阵惨白色的尘雾,在探照灯的光柱里飞舞,像极了无数冤魂在游荡。
城门口的戒备依然森严。
两挺九二式重机枪构成了交叉火力,沙袋工事后面,是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但他们防备的是大部队冲锋,防备的是人海战术。
他们防备不了影子。
陈墨就像是一只贴着地皮飞行的蝙蝠。
他利用死角,利用阴影,利用巡逻队换岗的那几秒钟空隙,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护城河的边缘。
河水干涸,露出了淤泥和乱石。
陈墨趴在河沟里,鼻子里充斥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尸臭和石灰的味道。
那是白天鬼子为了掩盖罪行撒下的消毒粉。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城门楼子。
那里,曾经挂着三十七颗人头。
那里,昨天刚刚死了三百多个人。
“高桥由美子。”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你以为你用恐怖就能压垮我们?你以为你杀了人,撒了灰,这事儿就算完了?”
“你错了。”
“你这是在给这片土地施肥。用血肉施肥。”
陈墨解下背上的帆布包。
他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炸药包。
这不是普通的黑火药,这是他从那些未爆的航弹里掏出来的苦味酸,威力大,性子烈。
他在炸药包上绑了一块砖头,又插上了一面小小的、用红布剪成的旗帜。
旗帜上,只有一个字:
“战!”
他并没有试图去炸毁城门,那太蠢。
那厚重的包铁木门后面肯定堵死了沙包。
他的目标是声音。
是那种能把睡梦中的魔鬼惊醒,让整座城市都为之颤抖的声音。
他拉燃了导火索。
“嗤——”
火花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
陈墨猛地起身,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冒着白烟的炸药包,朝着城门楼子的方向,狠狠地甩了过去。
“去你妈的‘大东亚共荣’!”
他在心里怒吼。
炸药包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越过了吊桥,越过了拒马,精准地落在了城门洞的正中央。
“什么人?!”
城楼上的哨兵终于发现了动静,探照灯猛地扫了过来。
但回应他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
这一声爆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城门洞。冲击波夹杂着碎石和砖块,像是一阵钢铁的风暴,横扫了整个城门口。
沙袋被掀飞,机枪被震哑。
就连那两扇厚重的城门,都在这剧烈的震颤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裂开了一道缝隙。
整个饶阳县城,被这一声巨响惊醒了。
无数的灯光亮起,警报声凄厉地划破夜空。
陈墨没有跑,站在探照灯的光柱边缘。
他从怀里掏出那支快慢机,对着城门楼子上那面被气浪震得歪歪斜斜的膏药旗,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哒哒!”
一梭子子弹打过去,将那面旗帜打成了筛子。
“鬼子们!听着!”
他气沉丹田,用日语,发出了一声咆哮。
“爷爷我叫陈墨!”
“从今天起,这饶阳城,老子要了!”
“洗干净脖子,等着!!”
喊完这几句话,他没有丝毫的恋战,身形一晃,借着爆炸产生的浓烟和混乱,像是一条滑溜的泥鳅,瞬间钻进了茫茫的青纱帐。
宪兵司令部。
高桥由美子从床上惊坐而起。
她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连睡衣的扣子都没有扣错一颗。
然后,缓缓的走到窗前,看着城门口那冲天的火光,听着那嚣张的喊话声。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
反而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终于忍不住了吗?”
她低声自语,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玻璃窗。
“陈墨,你还是那个陈墨,那个即使在绝境中,也要咬人的狼。”
松平秀一披着军大衣冲了进来,脸色铁青。
“顾问阁下!那个陈墨,他在城门口引爆了炸药!还还公然挑衅!”
“我听到了。”
高桥由美子转过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说,他要这座城。”
“狂妄!简直是狂妄至极!”松平秀一气得手都在抖,“他只有几百条破枪,竟然敢说要攻打饶阳?我这就调集部队,出城追击!把他碎尸万段!”
“慢着。”
高桥由美子喝了一口水,眼神清冷。
“追什么?外面是青纱帐,是他的地盘。你出去,就是送死。”
“那就这么看着他耀武扬威?”
“这不叫耀武扬威,这叫宣战。”
高桥由美子放下水杯,走到地图前。
那张地图上,原本代表着“治安区”的白色,现在正在被无数个代表着八路军活动的小红点所侵蚀。
“他是在告诉我,之前的忍耐结束了。接下来,就是不死不休的决战。”
“很好。”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这正是我想要的。”
“他既然下了战书,那我就接了。”
“松平君。”
“在!”
“传令下去。不用再搞什么无人区了,也不用再搞什么良民证了。那些都是小孩子的把戏。”
高桥由美子的声音变得森寒无比。
“我们要准备一场会战。一场真正的大会战。”
“既然他想要饶阳城,那我就把这座城变成他的坟墓。”
“把我们在华北所有的特种部队,所有的机动力量,都调过来。”
“告诉冈村司令官,我找到了那个人的死穴。”
“这一次,我要和他赌命。”
城外。
陈墨在青纱帐里狂奔。
风呼啸着灌进他的领口,但他感觉不到冷。
他的血液在沸腾,心脏在狂跳。
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之后的释放。
那一百五十条人命,那满地的骨灰,那是压在他心头的山。
今晚,他把这座山炸开了一道缝。
陈墨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座依然灯火通明的县城。
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像是在燃烧。
“等着吧。”
他喘着粗气,对着那座城,也是对着那个女人,无声地说道。
“这只是个开始。”
他转过身,大步向着黑暗深处走去。
那里有他的战友,有他的兄弟,有千千万万个不愿做奴隶的人,正在等着他。
等着他带回那一声冲锋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