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冀中军区的前线指挥部,又换在一个叫不出名儿的山坳坳里。
指挥部里的八仙桌上,那盏煤油灯捻子挑得老高,把几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张牙舞爪的,像是在演皮影戏。
吕正操背着手,在那张挂满了红蓝铅笔道道的地图前头,来回地转磨磨。
他那双布鞋底子磨得那是“噌噌”响,听得人心慌。
“老吕,你能不能歇会儿?转得我这脑仁儿都疼。”
程子华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个甚至掉了瓷的大茶缸子,吹了吹飘在上面的茶叶末子,慢条斯理地说道。
“歇?我哪有心思歇!”
吕正操猛地停下脚步,指着地图上那个被红笔圈得跟个烂柿子似的饶阳县城。
“你瞧瞧,你瞧瞧!这个陈墨,还有那个王成,这俩人是吃了豹子胆了,还是喝了迷魂汤了?几百号人,百十条枪,就敢在鬼子的眼皮子底下又是拔据点,又是炸铁路。这哪里是打游击?这分明是要跟冈村宁次那个老鬼子摆擂台!”
嘴上虽然骂着,可那语气里,哪有一丁点儿责怪的意思?
那分明就是护犊子的老子,看着自家那个惹了祸却又长了脸的混小子,想打舍不得,想夸又怕他翘尾巴。
“这不是挺好嘛。”
程子华喝了一口酽茶,咂摸了一下嘴里的苦味儿。
“五一大扫荡以来,咱们冀中那是让人家摁在地上摩擦,还有那百余位同志的牺牲,那口气憋在胸口窝里,都快憋炸了。如今陈墨在那边闹这么一出,虽说惊险了点,但不至于那么被动。”
“可也悬啊。”
吕正操叹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压扁了的烟,抽出一支夹在耳朵上,没点。
“饶阳那是啥地方?那是鬼子的嗓子眼儿。高桥由美子那个女鬼子,我是听说过的,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陈墨这就是在虎口里拔牙,稍有不慎,那就是粉身碎骨。”
“我看未必。”
程子华放下茶缸,眼神里透出一股子读书人的深邃。
“你看这几天的战报,陈墨这打法,那是有点说法的。他不攻城,不守地,专门盯着鬼子的软肋下手。今儿个拔个炮楼,明儿个断条路。这叫啥?这叫‘零敲牛皮糖’。”
他伸出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
“他这是在告诉咱们,也是在告诉整个冀中的老百姓,鬼子不是铁打的,也是肉长的。只要咱们敢下手,就能从他们身上剜下肉来。”
“这道理我懂。”吕正操搓了搓脸,“我是担心他们那点家底儿。八百人”
“种子埋在土里,那是为了发芽的。要是怕风吹雨打,一直捂在袋子里,那就捂烂了。”
程子华站起身,走到门口,掀开那床用来挡风的破棉絮帘子。
外面的风灌进来,带着山里特有的凉意,也带着从平原方向吹来,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老吕啊,这仗打到现在,咱们得变变脑筋了。”
程子华望着漆黑的夜空,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以前咱们总想着保全实力,总想着留得青山在。可现在看来,这青山要是让人家给占了,咱们留着命也没处躲。陈墨这小子是在用行动给咱们上课呢。”
“上啥课?”
“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程子华回过头,目光炯炯。
“他这几把火烧得好啊,不仅烧疼了鬼子,也把咱们其他分区的火气给烧起来了。我看,咱们也不能光在这儿看戏了。”
吕正操闻言,把耳朵上那支烟拿下来,在鼻端狠狠地嗅了嗅,然后“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说得对!他娘的,总不能让一个教书先生专美于前!”
他大步走到地图前,拿起那支红蓝铅笔,在那张破旧的地图上,狠狠地画了几道粗杠子。
“传我的命令!”
这一嗓子,透着股子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煞气。
“一分区、二分区,还有回民支队,都别给老子藏着掖着了!趁着饶阳那边的鬼子被陈墨牵着鼻子走,咱们在平汉路、在津浦路,给老子全面开花!”
“他陈墨要拔牙,咱们就给他卸条腿!”
“咱们要让冈村宁次那个老鬼子知道,这冀中平原,到底是谁说了算!”
命令下达了。
电波穿越了太行山的崇山峻岭,飞向了那片辽阔的平原。
这一夜注定无眠,不知道有多少像陈墨一样的年轻人,正握着枪,趴在冰冷的战壕里,等着黎明的到来。
吕正操处理完军务,走出指挥部。
山里的月亮很亮,照得满山的石头都在泛着白光。
他看着这苍茫的大山,看着那条蜿蜒向东、通往平原的羊肠小道。
那条路很难走。
全是乱石,全是荆棘。
就像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一样。
但他知道,只要走下去,就能看见平原,就能看见大海,就能看见那个没有硝烟的明天。
“老程啊。”
吕正操突然感慨了一句。
“你看这山,这路。”
程子华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是啊,难走。”
“可咱们不是走过来了吗?”
吕正操笑了,笑得有些沧桑,却又无比豪迈。
他想起了几年前,那是更艰难的时候。
那时候,没人看好他们,没人觉得这支穿着草鞋的队伍能成事。
可他们就是这么一步一步,从江西,走到了陕北,又从陕北,走到了这抗日的风口浪尖。
这世上就没有走不通的路。
只有不敢走的人。
吕正操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群山,对着那遥远的平原,低声吟诵起了那首,那位在延安窑洞里的伟人,在最艰难的时刻写下的词: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苍凉与悲壮。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那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而在那遥远的饶阳城外,陈墨正带着他的敢死队,迎着初升的朝阳,再次踏上了征途。
那是血色的残阳,也是新生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