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阳天主教堂的钟楼,这一日没有响。
皮埃尔神父跪在神坛前,膝盖下的软垫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白。
他手里握着那串被盘得油亮的玫瑰念珠,嘴唇翕动,念的是《安魂曲》。
可是,那经文念得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怪味。
那不是教堂惯有的乳香和蜡烛燃烧后的气味,也不是陈年红酒发酵的酸味。
那是一股子甜腥气,黏糊糊的,像是夏日里放坏了的猪肉,顺着门缝、窗棂……
甚至是砖瓦的缝隙,无孔不入地钻进来,糊满了整座圣殿。
那是血的味道。
一百五十个人的血,流在同一个地方,被烈日暴晒了一整天,那种味道足以让上帝都掩鼻。
“神父。”
一个生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皮埃尔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那种皮靴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沉重、傲慢,带着铁掌特有的铿锵,那是魔鬼的蹄音。
“松平大佐请您去一趟广场。”
那个日本副官站在阴影里,白手套一尘不染,手里按着指挥刀的刀柄。
“去做什么?”皮埃尔闭着眼,手指拨过一颗念珠。
“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只有死人。死人是不需要忏悔的。”
“去净化。”副官的声音冷冰冰的,“天气太热,容易滋生瘟疫。大佐希望您能去……处理一下。毕竟,您是这里唯一的文明人。”
文明人。
皮埃尔睁开眼,看着十字架上那个受难的耶稣像。
他突然觉得这三个字是如此的讽刺,像是抽在他脸上的一记耳光。
他站起身,黑色的法袍在风中微微摆动。
“走吧。”他说,“带我去地狱。”
饶阳县城的街道,空得像是一座死城。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往日里最爱叫唤的土狗都夹着尾巴躲进了草窝。
只有日本巡逻队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回荡。
皮埃尔跟在副官身后,每走一步,心就沉一分。
越靠近广场,那股血腥气就越浓,浓得让人窒息,让人想吐。
转过街角,广场到了。
皮埃尔停下了脚步。
他以为自己见惯了生死,他在中国待了二十年,见过军阀混战,见过饥荒饿殍。
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那颗苍老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那不是广场。
那是一个屠宰场。
黄土的地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惊的紫褐色。
泥土吸饱了血,变得泥泞不堪,踩上去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
尸体就那么横七竖八地躺着。
有的堆叠在一起,像是一座座肉山。
有的孤零零地趴着,手脚还保持着死前挣扎的姿势。
成千上万只苍蝇,在尸体上空盘旋,发出“嗡嗡”的轰鸣声,那声音大得甚至盖过了远处的风声。
这就是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吗?
皮埃尔颤抖着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松平秀一站在广场边缘,手里拿着一块洁白的手帕,捂着口鼻。
他那一身笔挺的军服,在这片血污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神父,麻烦你了。”
松平秀一的声音透过手帕传出来,显得有些闷。
“请为他们祈祷吧。然后我们会把他们烧掉。”
“烧掉?”皮埃尔猛地抬起头,蓝眼睛里满是怒火,“他们是人!是神的子民!他们应该被安葬,入土为安!”
“没有那么多土来埋他们。”松平秀一冷冷地说道,“而且,这是为了防止瘟疫。这是科学。”
科学。
又是这个词。
皮埃尔看着这个日本军官。
他看起来那么整洁,那么有教养,还会用法语说“你好”。
可他的心,比这广场上的苍蝇还要脏。
“我要去看看他们。”皮埃尔说。
然后,不再理会松平,提着长袍的下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那片尸山血海。
并没有人阻拦他。
皮埃尔走得很慢,怕踩到那些已经僵硬的手,或者那些还睁着的眼睛。
他看到了那个咬着日军曹长喉咙死去的老赵。
老赵的半个脑袋都没了,但牙关依然紧咬。
日本兵为了把他们分开,用刺刀撬开了老赵的嘴,把他的下巴都撬烂了。
皮埃尔蹲下身,伸手想要合上老赵那只剩下的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如同岩石般的坚硬。
“愿主宽恕你的愤怒。”皮埃尔轻声念道。
“你是为了保护你的羊群而死的牧羊犬。天堂的门会为你打开。”
皮埃尔神父继续往前走。
他看到了吴书理。
那个戴着破碎眼镜的书生。
仰面躺着,胸口的血洞已经发黑。
他的眼镜掉在泥水里,只剩下一个镜框。
皮埃尔捡起那个镜框,擦了擦上面的泥,轻轻地给吴书理戴上。
“读书人。”皮埃尔叹了口气,“你本该在学堂里教书的。这世道把笔杆子折断了,逼着你们拿起了枪。”
他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有老人,有孩子,有壮汉。
他们的死状各异,有的蜷缩成一团,像是在母体里的婴儿;有的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天空。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他们的伤口,大多在胸口,在额头。
那是冲锋的姿态。
他们是迎着子弹死的。
没有一个是背对着敌人逃跑时中枪的。
皮埃尔突然觉得,自己那一套关于“宽恕”和“爱”的经文,在这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些人不需要宽恕。
因为他们没有罪。
有罪的是那些站在广场边上,戴着白手套,手里拿着枪的人。
“神父,快一点。”
松平秀一不耐烦地催促道。
“太阳要落山了。”
他并不乎祈祷不祈祷的,将神父叫来,主要是做做表面功夫,毕竟城中还有百姓、伪军。
这样能彰显大日本皇军的“仁慈”,说:“看啊!我们已经给你们机会了,是你们自己不把握的,而且在你们死后,皇军还替你们收尸超度。”
皮埃尔站起身,袍角沾满了血泥,沉甸甸的。
他转过身,看着松平秀一,又看了看站在二楼窗后的那个模糊的女人身影——高桥由美子。
皮埃尔神父并没有念《圣经》。
他突然用带着口音的中国话,大声地说道:
“你们杀不死他们。”
松平秀一愣了一下。
“你们把他们的肉体杀了,烧了,变成了灰。”
皮埃尔指着脚下的土地,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但他们的血,已经渗进了这地里。明年,这片地里长出来的麦子,每一颗,都会带着他们的骨气。”
“你们能杀光这里的人,但你们杀不死这片土地。”
“这片土地,是活的。”
说完,皮埃尔转过身,面向那些尸体。
他开始唱圣歌。
不是那种柔和的赞美诗,而是一首激昂的、悲壮的《末日经》。
“diesirae,diesil(震怒之日,终是那日)
solvetsaecfavil(世界将化为灰烬)……”
那苍老而浑厚的声音,伴着成群苍蝇的嗡鸣,伴着血腥气的蒸腾,在这座死城里回响。
日本兵们开始搬运尸体。
他们把尸体像扔垃圾一样,扔进那个刚刚挖好的大坑里。
然后浇上汽油。
“呼——”
大火燃起。
黑烟滚滚,直冲天际。
那种烧焦的味道,比血腥味更让人绝望。
皮埃尔站在火光前,看着那些在烈火中扭曲的躯体。
他没有流泪。
只是觉得冷。
在这熊熊燃烧的烈火旁,他觉得冷到了骨头缝里。
他想起了陈墨。
想起了那个在教堂地窖里,一边擦枪,一边和他讨论红酒的年轻人。
“孩子。”
皮埃尔在心里默默地说。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代价。”
“如果要在这片土地上种出自由的花,就得用这么多血去浇灌。”
“不要回头。”
“哪怕前面是地狱,也得走下去。”
高桥由美子站在窗前,看着那冲天的火光。
她的脸上映着红光,显得有些妖冶。
“他在唱什么?”她问。
“大概是在给死人超度吧。”松平秀一走进来,脱下手套,扔进垃圾桶,“神职人员的把戏。”
“不。”
高桥由美子摇了摇头。
“那不是超度,那是宣战。”
她看着那个站在火堆前、渺小却挺拔的黑色身影。
“连上帝的仆人,都站在了他们那边吗?”
她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窗边。
“无所谓。”
“上帝管不了这片土地的事。”
“这里归我管。”
“传令下去。”高桥由美子的声音恢复了冰冷,“把骨灰撒了。撒到城外的路上去。让所有进出城的人,都踩着他们的骨灰走。”
“我要让这饶阳城,彻底变成一座没有希望的死城。”
夜深了。
皮埃尔神父回到了教堂。
他没有洗手,也没有换衣服。
就那样穿着沾满血污的法袍,走进了钟楼。
他抓住那根粗大的钟绳。
“当——”
“当——”
“当——”
沉闷的钟声,在夜色中响起。
这不是祷告的钟声。
这是一声声丧钟。
也是一声声,敲给活人听的警钟。
钟声传得很远,传出了城墙,传过了封锁沟,传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青纱帐里。
陈墨坐在田埂上,听着这隐约传来的钟声。
他手里握着一把土。
那土是热的。
“听到了吗?”
他对身边的林晚说。
“那是他们在说话。”
“他们在告诉我们,别停下。”
“别停下。”
陈墨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他的眼神比夜色还要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