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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8章 弥撒与苍蝇(1 / 1)

饶阳天主教堂的钟楼,这一日没有响。

皮埃尔神父跪在神坛前,膝盖下的软垫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白。

他手里握着那串被盘得油亮的玫瑰念珠,嘴唇翕动,念的是《安魂曲》。

可是,那经文念得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怪味。

那不是教堂惯有的乳香和蜡烛燃烧后的气味,也不是陈年红酒发酵的酸味。

那是一股子甜腥气,黏糊糊的,像是夏日里放坏了的猪肉,顺着门缝、窗棂……

甚至是砖瓦的缝隙,无孔不入地钻进来,糊满了整座圣殿。

那是血的味道。

一百五十个人的血,流在同一个地方,被烈日暴晒了一整天,那种味道足以让上帝都掩鼻。

“神父。”

一个生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皮埃尔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那种皮靴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沉重、傲慢,带着铁掌特有的铿锵,那是魔鬼的蹄音。

“松平大佐请您去一趟广场。”

那个日本副官站在阴影里,白手套一尘不染,手里按着指挥刀的刀柄。

“去做什么?”皮埃尔闭着眼,手指拨过一颗念珠。

“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只有死人。死人是不需要忏悔的。”

“去净化。”副官的声音冷冰冰的,“天气太热,容易滋生瘟疫。大佐希望您能去……处理一下。毕竟,您是这里唯一的文明人。”

文明人。

皮埃尔睁开眼,看着十字架上那个受难的耶稣像。

他突然觉得这三个字是如此的讽刺,像是抽在他脸上的一记耳光。

他站起身,黑色的法袍在风中微微摆动。

“走吧。”他说,“带我去地狱。”

饶阳县城的街道,空得像是一座死城。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往日里最爱叫唤的土狗都夹着尾巴躲进了草窝。

只有日本巡逻队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回荡。

皮埃尔跟在副官身后,每走一步,心就沉一分。

越靠近广场,那股血腥气就越浓,浓得让人窒息,让人想吐。

转过街角,广场到了。

皮埃尔停下了脚步。

他以为自己见惯了生死,他在中国待了二十年,见过军阀混战,见过饥荒饿殍。

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那颗苍老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那不是广场。

那是一个屠宰场。

黄土的地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惊的紫褐色。

泥土吸饱了血,变得泥泞不堪,踩上去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

尸体就那么横七竖八地躺着。

有的堆叠在一起,像是一座座肉山。

有的孤零零地趴着,手脚还保持着死前挣扎的姿势。

成千上万只苍蝇,在尸体上空盘旋,发出“嗡嗡”的轰鸣声,那声音大得甚至盖过了远处的风声。

这就是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吗?

皮埃尔颤抖着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松平秀一站在广场边缘,手里拿着一块洁白的手帕,捂着口鼻。

他那一身笔挺的军服,在这片血污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神父,麻烦你了。”

松平秀一的声音透过手帕传出来,显得有些闷。

“请为他们祈祷吧。然后我们会把他们烧掉。”

“烧掉?”皮埃尔猛地抬起头,蓝眼睛里满是怒火,“他们是人!是神的子民!他们应该被安葬,入土为安!”

“没有那么多土来埋他们。”松平秀一冷冷地说道,“而且,这是为了防止瘟疫。这是科学。”

科学。

又是这个词。

皮埃尔看着这个日本军官。

他看起来那么整洁,那么有教养,还会用法语说“你好”。

可他的心,比这广场上的苍蝇还要脏。

“我要去看看他们。”皮埃尔说。

然后,不再理会松平,提着长袍的下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那片尸山血海。

并没有人阻拦他。

皮埃尔走得很慢,怕踩到那些已经僵硬的手,或者那些还睁着的眼睛。

他看到了那个咬着日军曹长喉咙死去的老赵。

老赵的半个脑袋都没了,但牙关依然紧咬。

日本兵为了把他们分开,用刺刀撬开了老赵的嘴,把他的下巴都撬烂了。

皮埃尔蹲下身,伸手想要合上老赵那只剩下的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如同岩石般的坚硬。

“愿主宽恕你的愤怒。”皮埃尔轻声念道。

“你是为了保护你的羊群而死的牧羊犬。天堂的门会为你打开。”

皮埃尔神父继续往前走。

他看到了吴书理。

那个戴着破碎眼镜的书生。

仰面躺着,胸口的血洞已经发黑。

他的眼镜掉在泥水里,只剩下一个镜框。

皮埃尔捡起那个镜框,擦了擦上面的泥,轻轻地给吴书理戴上。

“读书人。”皮埃尔叹了口气,“你本该在学堂里教书的。这世道把笔杆子折断了,逼着你们拿起了枪。”

他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有老人,有孩子,有壮汉。

他们的死状各异,有的蜷缩成一团,像是在母体里的婴儿;有的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天空。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他们的伤口,大多在胸口,在额头。

那是冲锋的姿态。

他们是迎着子弹死的。

没有一个是背对着敌人逃跑时中枪的。

皮埃尔突然觉得,自己那一套关于“宽恕”和“爱”的经文,在这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些人不需要宽恕。

因为他们没有罪。

有罪的是那些站在广场边上,戴着白手套,手里拿着枪的人。

“神父,快一点。”

松平秀一不耐烦地催促道。

“太阳要落山了。”

他并不乎祈祷不祈祷的,将神父叫来,主要是做做表面功夫,毕竟城中还有百姓、伪军。

这样能彰显大日本皇军的“仁慈”,说:“看啊!我们已经给你们机会了,是你们自己不把握的,而且在你们死后,皇军还替你们收尸超度。”

皮埃尔站起身,袍角沾满了血泥,沉甸甸的。

他转过身,看着松平秀一,又看了看站在二楼窗后的那个模糊的女人身影——高桥由美子。

皮埃尔神父并没有念《圣经》。

他突然用带着口音的中国话,大声地说道:

“你们杀不死他们。”

松平秀一愣了一下。

“你们把他们的肉体杀了,烧了,变成了灰。”

皮埃尔指着脚下的土地,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但他们的血,已经渗进了这地里。明年,这片地里长出来的麦子,每一颗,都会带着他们的骨气。”

“你们能杀光这里的人,但你们杀不死这片土地。”

“这片土地,是活的。”

说完,皮埃尔转过身,面向那些尸体。

他开始唱圣歌。

不是那种柔和的赞美诗,而是一首激昂的、悲壮的《末日经》。

“diesirae,diesil(震怒之日,终是那日)

solvetsaecfavil(世界将化为灰烬)……”

那苍老而浑厚的声音,伴着成群苍蝇的嗡鸣,伴着血腥气的蒸腾,在这座死城里回响。

日本兵们开始搬运尸体。

他们把尸体像扔垃圾一样,扔进那个刚刚挖好的大坑里。

然后浇上汽油。

“呼——”

大火燃起。

黑烟滚滚,直冲天际。

那种烧焦的味道,比血腥味更让人绝望。

皮埃尔站在火光前,看着那些在烈火中扭曲的躯体。

他没有流泪。

只是觉得冷。

在这熊熊燃烧的烈火旁,他觉得冷到了骨头缝里。

他想起了陈墨。

想起了那个在教堂地窖里,一边擦枪,一边和他讨论红酒的年轻人。

“孩子。”

皮埃尔在心里默默地说。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代价。”

“如果要在这片土地上种出自由的花,就得用这么多血去浇灌。”

“不要回头。”

“哪怕前面是地狱,也得走下去。”

高桥由美子站在窗前,看着那冲天的火光。

她的脸上映着红光,显得有些妖冶。

“他在唱什么?”她问。

“大概是在给死人超度吧。”松平秀一走进来,脱下手套,扔进垃圾桶,“神职人员的把戏。”

“不。”

高桥由美子摇了摇头。

“那不是超度,那是宣战。”

她看着那个站在火堆前、渺小却挺拔的黑色身影。

“连上帝的仆人,都站在了他们那边吗?”

她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窗边。

“无所谓。”

“上帝管不了这片土地的事。”

“这里归我管。”

“传令下去。”高桥由美子的声音恢复了冰冷,“把骨灰撒了。撒到城外的路上去。让所有进出城的人,都踩着他们的骨灰走。”

“我要让这饶阳城,彻底变成一座没有希望的死城。”

夜深了。

皮埃尔神父回到了教堂。

他没有洗手,也没有换衣服。

就那样穿着沾满血污的法袍,走进了钟楼。

他抓住那根粗大的钟绳。

“当——”

“当——”

“当——”

沉闷的钟声,在夜色中响起。

这不是祷告的钟声。

这是一声声丧钟。

也是一声声,敲给活人听的警钟。

钟声传得很远,传出了城墙,传过了封锁沟,传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青纱帐里。

陈墨坐在田埂上,听着这隐约传来的钟声。

他手里握着一把土。

那土是热的。

“听到了吗?”

他对身边的林晚说。

“那是他们在说话。”

“他们在告诉我们,别停下。”

“别停下。”

陈墨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他的眼神比夜色还要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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