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种在平时难以捉摸的流体,在饶阳县城的这段日子里,变得粘稠而滞重。
它不再像溪水那样轻快地流淌,而是像一潭死水,正在烈日下缓慢地蒸发,散发出腐烂的恶臭。
对于城里的日本人来说,日子变得难以忍受。
这种难以忍受并非源于物质的匮乏。
尽管运输线被切断,但他们储备的罐头和饼干还足够支撑。
这种痛苦源于一种更为深层的、精神上的孤立。
他们就像是一群被困在孤岛上的水手,虽然手里握着枪,却发现四周是茫茫的、充满敌意的大海。
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
早晨,太阳升起。
那个戴着白手套的军官。
松平秀一,会准时出现在广场上。
然后是枪声,五具尸体倒下,鲜血渗入泥土。
起初,这种仪式还能带来某种震慑。
那些被绑着的俘虏会发抖,会哭泣,会有人因为恐惧而晕厥。
日本士兵们也能从这种杀戮中获得一种作为征服者的、扭曲的快感和安全感。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死亡不再是一件令人惊恐的突发事件,它变成了一种生活常态,一种像吃饭、睡觉一样必然发生的过程。
俘虏们不再哭泣了。
他们坐在尘土飞扬的广场上,神情木然,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壳,只剩下一具具等待行刑的皮囊。
当枪口对准他们时,他们既不求饶,也不反抗,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行刑者,眼神空洞而深邃。
这种眼神让日本士兵感到恐惧。
一个年轻的二等兵,在执行完第六天的枪决后,突然在营房里呕吐起来。
他并不是因为血腥而恶心,而是因为那种“被凝视”的感觉。
他觉得那些死去的人并没有真正死去,他们的影子依然坐在广场上,用那种空洞的眼神看着他,看着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
这种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军营里蔓延。
士兵们开始变得暴躁易怒。
他们无缘无故地殴打路过的野狗,对着空气咒骂。
夜里,巡逻队会因为一只惊飞的乌鸦而疯狂开枪,直到打光所有的子弹。
这座城,病了……
高桥由美子坐在她的办公室里。
窗帘依然拉着,只留下一条缝隙。
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那副云子围棋。
棋盘上的局势已经定格了很久,那是一局死棋。
黑白双方纠缠在一起,既没有活路,也没有死路,这就是所谓的“双活”。
但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双死”。
她手里拿着一枚棋子,指腹在冰凉的云子上摩挲着。
“还是没有动静吗?”她开口问道,声音里透着一丝的疲惫。
“没有。”
松平秀一站在阴影里。
他的军服依然笔挺,但眼袋已经很深了,那种贵族式的矜持,正在被一种长期的焦虑所侵蚀。
“我们在城外布下的暗哨,没有发现任何八路军集结的迹象。那个陈墨,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没有消失。”
高桥由美子将棋子扔回棋盒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在看着我们,就像广场上的那些人一样。”
她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那张地图上,原本代表着皇军控制区的红色,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眼。
“松平君,你读过《孙子兵法》吗?”她突然问道。
“读过一些。”
“孙子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我以为我在攻他的心。”
高桥由美子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我以为只要我杀得够多,只要我表现得足够残忍,他的道德底线就会崩溃,他就会像个疯子一样冲出来送死。”
“但是,我发现我错了。”
她转过身,看着松平秀一。
“我忽略了一点,道德并不是一种脆弱的装饰品,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它会转化为一种坚硬不可摧毁的信仰。”
“当我们把杀戮变成一种常态时,我们实际上是在帮助他们完成一种精神上的殉道。那些死去的士兵,在他们的同伴眼中,不再是受害者,而是圣人。”
“我们正在亲手制造一群,不再畏惧死亡的敌人。”
松平秀一沉默了片刻。
“那您的意思是……停止处决?”
“不。”
高桥由美子摇了摇头,她的眼中重新闪过一丝狠厉。
“现在停止,就是承认失败。那会让城里的支那人觉得我们软弱,会让局势更加失控。”
“那该怎么办?”
“换一种方式。”
高桥由美子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既然恐怖无法摧毁他们,那就用希望。”
“希望?”
“是的,一种虚假有毒的希望。”
三官庙,地道深处。
这里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地面的封锁而停止。
相反,正如埋在土里的种子在黑暗中默默生根发芽一样,地下的秩序正在一种惊人的惯性下运转着。
陈墨正在给孩子们上课。
教室就是那个稍微宽敞一点的土洞。
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黑板上写着几个大字:“中国”。
孩子们盘腿坐在地上,他们很瘦,脸色苍白,但听得很认真。
“先生。”
一个叫小石头的孩子举起了手。
“外面还在杀人吗?”
陈墨停下了手中的粉笔。
他看着那个孩子。
小石头的父亲,就是前天在广场上被枪杀的五个老兵之一。
“在。”陈墨没有撒谎。
在这个时代,欺骗孩子是一种罪恶。
“那我们为什么不出去救他们?”小石头问。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孩子。
陈墨放下了粉笔。
他走到小石头面前,蹲下身,看着孩子的眼睛。
“因为我们在等。”
“等什么?”
“等风。”陈墨说,“等一场能把火吹得更大的风。”
“风什么时候来?”
“快了。”
陈墨摸了摸小石头的头。
那头发很硬,扎手。
下课后,陈墨走出了教室。
林晚正靠在通道的墙壁上等他。
她手里拿着两个煮熟的土豆。
“吃点吧。”她递给陈墨一个。
陈墨接过土豆,慢慢地剥皮。
土豆皮很烫,指尖传来一阵灼烧感。
“外面的情况有变化。”林晚说,“侦察员报告,鬼子今天没有杀人。”
“哦?”陈墨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警觉。
“他们把剩下的人,分成了两拨。”
林晚继续说道。
“一拨还是关在广场上。另一拨……大概有一百多人,被押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
“对,鬼子放话了。”林晚的声音有些低沉。
“说是皇军仁慈,只要根据地肯交出一半的秋粮,就放这一百个人回来。”
陈墨的手停住了,土豆皮掉在地上。
他笑了。
那是一种看穿了对手把戏冷冽的笑。
“高桥由美子,她急了。”
陈墨咬了一口土豆。
“她发现杀人没用,开始改做生意了。”
“那我们换吗?”林晚问。
“粮食是命。”陈墨嚼着土豆,声音很稳,“人也是命。”
“那……”
“换。”
陈墨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为什么?”林晚有些不解。
“这明显是个圈套。如果我们把粮食交出去,冬天怎么过?而且,鬼子拿到粮食,就会更有力气来打我们。”
“因为这是‘势’。”
陈墨看着幽深的地道。
“高桥由美子想用希望来瓦解我们的意志。她想让我们在救人和保粮之间内讧,想让老百姓觉得八路军舍不得粮食,见死不救。”
“这是攻心计。”
“但她忘了一件事。”
陈墨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智慧的光芒。
“在这片土地上,老百姓和八路军,不是两家人。粮食是大家种的,命是大家扛的。”
“你去告诉王政委。”
陈墨下达了指令。
“答应鬼子的条件,我们交粮。”
“但是……”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怎么交,在哪交,什么时候交……得由我们说了算。”
“她想做生意,那我们就跟她做一笔大生意。”
“一笔让她倾家荡产的生意。”
第二天,饶阳城外。
一辆独轮车,推着一面白旗,孤零零地出现在了日军的封锁线前。
推车的是个老汉。
他没有带枪,车上也没有粮食,只有一封信。
信是写给高桥由美子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却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尊严:
“粮在田中,人在心中。若欲易之,三日之后,大泽边缘,老龙口见。”
高桥由美子看着这封信,那双修长的眉毛微微挑起。
“老龙口?”
她走到地图前,找到了那个位置。
那是一片位于饶阳和安平交界处的荒滩,地形开阔,无遮无拦,紧邻着深不可测的沼泽地。
“是个绝地。”松平秀一评价道,“不适合伏击,也不适合逃跑。他为什么选那里?”
“因为那里够大。”
高桥由美子放下了信。
“大到可以摆开战场。大到可以让我们以为,我们能一口吃掉他们。”
“他这是在向我下战书。”
她转过身,看着窗外那片压抑的天空。
乌云正在聚集,一场秋雨即将来临。
“很好。”
高桥由美子的眼中燃烧起一种近乎狂热的斗志。
“他想赌,那我就陪他赌。”
“传令下去,集结所有机动部队,带上重炮。带上骑兵。”
“三日之后,老龙口。”
“我要看看,是用他的粮食换我的人,还是用他的命……来祭我的旗。”
风,穿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
那是一种带着萧瑟气息的风。
秋天,带着它特有的肃杀和金黄,终于降临到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