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饶阳城,太阳依旧很大。
那是一种干巴巴的、不带半点水汽的热,像是把这一城的人都扔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文火慢炖。
广场上的尘土被晒得酥松,风一吹,便扬起半人高的黄雾,混着那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馊臭味,直往人鼻孔里钻。
对于被圈禁在铁丝网中央的那几百号人来说,时间仿佛已经凝固成了一块铁板。
饥饿、干渴、暴晒,甚至是死亡的威胁,在最初的几日里或许还能称得上是折磨,可到了如今,不过是一种麻木的常态。
直到那个翻译官带来的消息,像是一颗石子,砸进了这潭死水。
“都听好了!”
翻译官站在那辆架着机枪的卡车顶上,手里举着有些掉漆的铁皮喇叭,声音里透着股子不耐烦的优越感。
“皇军仁慈,不忍心看你们这帮泥腿子饿死。高桥太君已经跟你们那个什么陈教员谈妥了!”
“三日之后,老龙口。八路军拿秋收的粮食来换你们的命!”
“一个人头,换一百斤白面!”
“你们这群穷鬼,这辈子也没觉得自己这么值钱吧?啊?哈哈哈哈!”
翻译官的笑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像是一只聒噪的乌鸦。
然而,铁丝网内,却并没有出现他预想中的欢呼,哪怕是窃窃私语的骚动也没有。
这几百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男人,只是在最初的怔愣之后,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们的眼睛浑浊,却又在深处藏着火。
麻木,却又在眼底透着光。
坐在最外圈的一个老兵,动了动干裂得像是树皮一样的嘴唇。
他叫老赵,是县大队的副队长,一条腿在几天前的战斗中被打断了,伤口已经化脓,散发着恶臭。
“一百斤白面”
老赵的声音很轻。
“那是那是老百姓的救命粮啊。
这句话像是一道无声的电流,瞬间传遍了整个人群。
在这片土地上,粮食意味着什么?
对于这些大多是农民出身的战士来说。
粮食就是天,是命,是家里婆娘期盼的眼神,是嗷嗷待哺的娃娃嘴里的一口汤。
今年大旱,又是兵灾。
为了抢回这点粮食,根据地死了多少人?
流了多少血?
现在,却要拿这带血的粮食,来换他们这些“败军之将”的烂命?
“不能换。”
人群中间,一个戴着破碎眼镜的中年人低声说道。
他是三十三团的一位指导员,叫吴书理,是个读书人,平日里说话温吞吞的,可这会儿,语气却硬得像块铁。
“陈教员是为了救咱们,这份情,咱们领了。但这笔买卖,不能做。”
“咱们当兵吃粮,为的是啥?为的是保家卫国,保的是地里的庄稼,护的是家里的爹娘。”
吴书理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被绑缚的双手,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熟悉的、陌生的面孔。
“要是为了救咱们几百条命,让几万老百姓饿死,让部队断了炊,咱们活着出去,还有脸见人吗?”
“没脸!”
旁边一个年轻的小战士,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他今年十八岁,正是想家的时候,可这会儿,他咬着牙,腮帮子鼓得老高。
“俺娘说了,当八路,就不能给老少爷们儿丢人。俺要是吃了那一百斤白面换回来的命,俺俺宁愿饿死在这儿!”
一种名为“羞耻”的情绪,在这些被剥夺了自由、尊严,甚至即将被剥夺生命的囚徒心中,发酵、膨胀。
在这乱世里,命确实不值钱。
可有些东西,比命值钱。
那是作为军人的荣誉,是作为“子弟兵”的自觉。
更是一种根植于这片黄土地上,朴素到近乎愚蠢的大义。
“那咋办?”老赵喘着粗气问,“陈教员已经答应了。咱们总不能总不能真让他把粮食送来吧?”
吴书理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看向远处宪兵队大楼二楼的那扇窗户。
那里有一双眼睛,正像毒蛇一样盯着他们。
这是一个局。
陈墨答应换粮,是为了所谓的大义,是为了不寒了将士们的心。
而高桥由美子设这个局,是为了让八路军失了民心,为了让这支队伍在“救人”与“保粮”的拉锯中,自我崩溃。
如果交易成功,八路军失了粮,也失了民心。
如果交易失败,陈墨就成了见死不救的小人,队伍的心气儿也就散了。
这是一个死结。
除非
“除非,没有交易。”
吴书理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悸。
“只要咱们这些筹码没了,这笔买卖,自然就做不成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老赵愣了一下,随即,那张满是污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然却又释怀的笑意。
“指导员,你是说”
“死。”
吴书理吐出了这个字。
“咱们现在手脚被绑着,跑是跑不掉的。就算跑,也是给鬼子当活靶子,还要连累来救咱们的同志。”
“但是,死,咱们还是能自己做主的。”
他看着老赵,看着那个年轻的小战士,看着周围那一双双逐渐亮起来的眼睛。
“鬼子要拿咱们当诱饵,要把咱们押到老龙口去。”
“路上,肯定有空子。”
“到时候”
吴书理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
“咱们虽然没枪,但咱们有牙,有头,有身子。咱们几百号人,要是豁出命去闹,哪怕是撞死在鬼子的刺刀上,哪怕是用牙咬断鬼子的喉咙”
“只要咱们乱起来,只要咱们死在路上,或者死在交易开始之前。”
“陈教员的粮食,就不用交了。”
“鬼子的圈套,也就破了。”
这是一场关于死亡的密谋。
没有慷慨激昂的誓师,没有悲壮的酒水。
只有在这烈日暴晒的广场上,一群卑微的囚徒,用眼神,用低语,在传递着一个决绝的约定。
他们决定去死。
为了让更多人活。
“中。”
老赵点了点头,费力地挺直了腰杆。
“俺活了四十多岁,够本了。临了还能给部队省下一百斤白面,这买卖,划算。”
“俺俺也不怕。”小战士抹了一把眼泪,“俺爹说了,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低沉的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他们不再是那个被晒干了水分、抽走了灵魂的“笼中人”了。
一股气,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气节”,在他们干瘪的胸膛里重新充盈起来。
那是浩然之气。
那是这五千年来,这片土地上屡遭劫难却始终未曾断绝的、属于脊梁骨里的硬气。
二楼的窗后。
高桥由美子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有些疑惑。
广场上的气氛变了。
虽然那些人依然坐着,依然被绑着,依然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但是,那种让她感到舒适属于待宰羔羊的绝望感,消失了。
广场上弥漫着一种让她感到不安的沉默。
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在临界点前的最后一次深呼吸。
“他们在干什么?”她问身后的松平秀一。
“大概是在祈祷吧。”松平秀一猜测道,“或者是,在幻想这即将到来的食物。”
“不。”
高桥由美子摇了摇头。
“食物给不了这种眼神。”
她转过身,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这是她永远都不会认识到道理。
当一群人,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并且将这种牺牲视为一种荣耀的时候。
所有的阴谋诡计,在他们面前都将变得苍白无力。
“加强戒备。”高桥由美子冷冷地说道。
“明天的押送,把所有的宪兵都派上去。给每辆车都架上机枪。”
“我有种感觉”
她看着窗外那轮血红的落日。
“这群羊,可能要变身为狼了。”
夜幕降临。
广场上的温度降了下来,但那种肃杀的气氛却愈发浓烈。
吴书理靠在同伴的背上,仰望着头顶那片墨色的天幕。
星星很亮。
“陈教员。”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你是个好人,你想救我们。但我们不能让你为难。”
“这最后一步路,让我们自己走吧。”
“这片天,总得有人用血去染红了,太阳才能升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