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这颗巨大燃烧着的恒星,全然不顾这片平原上正在发生的悲剧。
每天依旧按照它那亘古不变的轨道,将金色的光辉洒向大地。
它照亮了那些被露水打湿的枯草,照亮了那些被炮火熏黑的残垣断壁,也照亮了饶阳县城那个充满了血腥味的广场。
对于大自然来说,无论是生机勃勃的春天,还是尸横遍野的战场,都不过是时间长河中微不足道的一瞬。
然而,对于身处其中的人们来说。
这一天,这一刻,却比永恒还要漫长。
这就是战争最残酷的方面。
它对于参与者来说是全部的世界,而对于世界来说,什么也不是。
今天饶阳县城的广场上,空气中依旧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尘土味,和那种陈旧的死亡气息。
那五名新的牺牲者,已经被推到了预定的位置。
他们并没有表现出那种戏剧性的激昂,也没有痛哭流涕。
在经历了长时间的饥饿、干渴和恐惧之后,人的精神会进入一种奇异的麻木状态。
这种麻木并不是怯懦,而是一种生命在本能地保护自己,以免被过度的痛苦所摧毁。
其中一个俘虏,是个很年轻的农家子弟。
甚至还在用一种好奇的眼神,打量着那个站在他对面,正举着步枪的日本士兵。
他看到那个日本士兵的嘴角有一颗黑痣。
看到对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并非仇恨,而是想要尽快结束这项令人厌恶的工作的焦躁。
“预备——”
松平秀一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
他的声音很稳定,但这稳定中缺乏一种作为人的温度。
就像是一台精密机器上的齿轮,只是在毫无感情地执行着,那个名为“高桥由美子”的大脑所发出的指令。
而就在这时,那个年轻的俘虏突然动了动嘴唇。
他并没有喊口号,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娘,俺想吃饼。”
这声音太轻了,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在雪地上。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见。
“放!”
排枪响了。
那种声音并不像文学、影视作品里描述的那样震耳欲聋。
它在空旷的广场上,更像是一把干枯的树枝被同时折断的脆响。
然后,五具躯体同时倒了下去。
他们倒下的姿势各不相同,有的蜷缩着,有的舒展着。
但在死亡面前,这些姿势都失去了意义。
他们不再是父亲、儿子、丈夫。
而是变成了这一天早晨的统计数字,变成了高桥由美子那个宏大计划中,被消耗掉的五个筹码。
高桥由美子依旧站在那扇窗后。
看着这一切,脸上带着一种哲学家般的沉思。
她并不以杀戮为乐。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在她看来,这只是一种必要的手段,一种为了达成某种崇高的秩序,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高桥由美子相信意志的力量,相信只要施加足够的压力,任何坚硬的东西都会破碎。
无论是石头,还是人心。
“还是没有动静吗?”她问。
“没有,阁下。”副官回答道,“城外安静得像是一座坟墓。”
高桥由美子轻轻地皱了皱眉。
这种安静让她感到不安。
这不仅仅是因为陈墨没有出现,更是因为这种安静中包含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力量。
那是一种像大地一样深沉、像河流一样绵延的力量。
它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却又在承受中积蓄着某种毁灭性的爆发。
她以为她在与一个人对弈。
但此刻,她隐约感觉到,似乎是在与这片土地上的某种不可名状的意志对抗。
……
三官庙,地道深处。
陈墨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桌前,手里捏着一支铅笔,但他并没有在纸上写下任何东西。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仿佛穿透了眼前昏暗的油灯,看到了某种更为深远的东西。
在过去的几天里,他的内心一直在经历着一种痛苦的撕裂。
那种撕裂感并非来自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来自于一种道德上的重负。
每一个牺牲者的名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
他问自己:我们有权利为了所谓的“大局”,而牺牲这些具体的、鲜活的生命吗?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或者说,这是一个无论怎么回答,都注定是错误的问题。
“你在想什么?”
林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她端着一碗野菜粥走了过来,轻轻地放在桌上。
陈墨抬起头,看着这个在战火中迅速成熟起来的姑娘。
“我在想……”
陈墨缓缓地说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我们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胜利吗?但胜利又是什么?如果胜利的代价是无数人的死亡,那么这种胜利是否还有意义?”
林晚并没有直接回答。
她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看着灯火中跳动的尘埃。
“先生,我不懂那些大道理。”她轻声说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们不抵抗,死的人会更多。就像大柳树村那样,就像潘家峪那样。”
“我们不是为了胜利而战。”
林晚转过头,那双清澈的眼睛直视着陈墨的灵魂。
“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一个道理:我们是为了不被像牲口一样屠宰而战,我们是为了能像人一样活着而战。”
陈墨怔住了。
这句朴素的话语,像是一道闪电,照亮了他内心深处那个阴暗的角落。
是的,这就是答案。
这就是他最初的答案,没想到自己给忘了……
在这场残酷的卫国战争中,并不存在什么抽象的“战略”或“棋局”。
存在的只有具体的苦难,和为了摆脱这种苦难而迸发出的、集体的求生意志。
他不是棋手,高桥由美子也不是。
他们都只是被卷入这股巨大历史洪流中的微尘。
所不同的是,高桥试图逆流而上,用暴力去征服这条河流。
而他,陈墨,则是顺应着这股洪流,与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融为一体。
“你说得对。”
陈墨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那种困扰他的道德焦虑,在这一刻被一种更为宏大的历史责任感所取代。
“我们不能为了那一时的仁慈,而放弃了整个民族的生存。”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那张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蓝线条,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枯燥的战术符号。
而是无数个正在呼吸、正在挣扎、正在等待爆发的生命体。
“忍耐。”
陈墨低声说道。
“就像埋在土里的麦种一样,它们在黑暗中忍耐,在重压下忍耐,不是因为它们软弱,而是因为它们在积蓄力量,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高桥由美子以为她在用磨盘碾碎我们。”
陈墨转过身,看着地道里那些正在默默擦拭武器、整理装备的战士们。
他们的脸上虽然带着疲惫,但并没有绝望。
而且眼神中都燃烧着一种无声的火,那是一种不可征服的力量
“她不知道,麦粒在磨盘下虽然会被碾碎,但它们也会变成面粉,变成养活人的粮食。而那些从磨盘里迸溅出来的火星,终将点燃整个世界。”
“告诉大家。”
陈墨的声音变得异常平稳,那种平稳中蕴含着一种雷霆万钧的力量。
“继续等。”
“等到她的耐心耗尽,等到她的傲慢露出破绽,等到这片土地上的每一颗麦粒都充满了愤怒的时候。”
“那就是我们掀翻这块磨盘的时候。”
地道里依然安静。
但这种安静,已经不再是死寂。
它像是一条在冰层下奔涌的大河。
虽然表面上波澜不惊,但在深处,却激荡着足以摧毁一切堤坝的洪流。
这就是人民的战争
它无声,却有力,它缓慢,却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