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廉万没料到,眼前这和尚竟会口出这般石破天惊之言,只唬得他心头剧震,半晌回不过气来。他张了张嘴,喉中似有一团棉絮堵住,足足缓了三盏茶的光景,才涩声开口道:“大师既是方外之人,当以慈悲为怀,这般言语,岂非太过不妥?”
不敬和尚眼皮也不抬,淡淡一笑,声如金石相击。
“有何不妥?世间万事,皆逃不过‘因果’二字。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从来分明。小僧不过是这因果链上的一枚芥子,若要弥合这段孽缘,只凭小僧一双肉掌,如何能够?”
杨廉眉头紧锁,上前一步,语气已是带着几分急切道:“大师既已看破世情,当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李侍郎纵然身犯国法,可他家中妻儿老小何其无辜?只需大师肯回转京城,赴那科举考场走上一遭,李家满门便能得以保全。此事于大师不过举手之劳,何以执意不肯?”
不敬和尚闻言,忽然仰天打了个哈哈,笑声清亮,震得这破草棚上的稻草纷纷落下。他目光炯炯,灼的杨廉的面皮发烫。
“杨尚书此言差矣。小僧这里倒有一策,可称两全,既不用小僧回转京师,又能救下李侍郎家眷性命。不知杨尚书可愿一闻?”
杨廉心头咯噔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却又骑虎难下,只得咬了咬牙道:“愿闻其详。”
不敬起身缓缓踱步,绕着杨廉走了半圈,口中慢条斯理地道:“那李侍郎,现任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总领祠祭诸事,此言不虚罢?”
杨廉只觉后颈汗毛倒竖,硬着头皮,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不敬和尚脚步,又道:“杨尚书官拜礼部尚书,掌天下礼仪祭祀,总理礼部一应事务,此言也不虚罢?”
杨廉此刻已然猜到这和尚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却偏偏无法出言阻止,只得面色铁青,沉声道:“正是。”
不敬骤然止步,双目精光暴涨,朗声道:“既如此,此事便再简单不过!杨尚书何不索性牺牲自身,将所有罪责一力揽下?只消向圣上陈明,一切皆是你这礼部尚书指使下属所为,李侍郎等人不过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如此一来,非但李侍郎的家眷可保周全,便是他的项上人头,也未必不能保全。杨尚书牺牲自己一家,救下众多下属僚友,他日青史留名,岂不是一段千古美谈?”
这番话犹如一道惊雷,炸得杨廉呆立当场,嘴唇翕动,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后那些随行的官吏,却是再也按捺不住,只听一人怒喝一声,上前一步指着不敬和尚骂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和尚!竟敢在此妄言惑众,口出狂悖之言!李侍郎果然说得不错,你这秃驴,当真是个不知礼法的狂妄之徒!”
一众官吏纷纷附和,一时间斥骂之声不绝于耳。不敬和尚却浑不在意,反倒被这斥骂逗得朗声大笑,笑声中满是不屑。他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杨廉,合十为礼,淡然道:“杨尚书,小僧山野之人,不通俗世礼法,多说无益,这便告辞了!”
言罢,他袍袖一拂,转身便走,竟似将这满院的斥骂与惊怒,都当作了耳畔清风。
杨廉僵坐在那冷硬的青石摊位上,目光怔怔地追着不敬和尚的身影。那僧人一袭灰布僧袍,负手而行,步子不快不慢,却似脚下生风,不多时便成了远处官道上的一个小小黑点,终是隐没在道路尽头。
他只觉心口堵得厉害,胸中气血翻涌,却又吐纳不出,一张脸青白交加,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身旁的属官早已按捺不住,抢上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狠厉。
“大人!这秃驴好生狂妄!竟敢当众出言羞辱朝廷命官,便是他身后当真有天台宗撑腰,这般以下犯上,也已是弥天大罪!”
那属官说着,眼珠一转,脸上闪过一抹阴鸷之色,又道:“依属下之见,不如趁他此刻孤身远行,周遭无人,追上去了结了他!是他无礼在先,也追究不到衙门头上!回京复命时,就说他犯了律法,咱们抓捕他的时候,他拼死抵抗,咱们收不住手,这才不得已失手杀了他,这也能向圣上有个交代,这等狂悖无礼之徒,又哪里是什么佛法高深的大师?分明是个不守清规的野僧罢了!到时候不但李侍郎无事,大人也算是为朝廷解忧。”
话音未落,周遭几个官吏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叫嚷着要惩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和尚,一时间嘈嘈杂杂,更衬得杨廉心头一片冰凉。
杨廉何尝没有动过这个歹念?
方才那属官话音刚落,他心头便似有一道寒火腾地燃起,只觉这野和尚口出狂言,当众折辱朝廷大员,若能就此除了,何止是消气,更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可念头刚起,便被他强压了下去。他目光扫过茶摊四周,只见挑夫走卒、贩夫走卒正三三两两围坐,粗瓷碗碰着粗瓷碗,说笑声、吆喝声混着茶汤热气,在暮色里蒸腾不休。这小茶摊虽简陋,却是人多眼杂,耳目众多。
他杨廉官居礼部尚书,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岂能在此光天化日之下,对一个和尚痛下杀手?若真要动手,势必要将这茶摊之上的数十号人尽数灭口,方能掩人耳目。可这般一来,便是捅破了天!莫说圣上降罪,便是天下悠悠众口,也能将他杨廉的脊梁骨戳穿。到那时,莫说自保,便是想要留个全尸,只怕也是奢望。
杨廉只觉后背冷汗涔涔,一颗心沉了下去。他转念又想,那李侍郎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横竖是难逃一劫。与其为了这将死之人,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倒不如索性弃车保帅,由得他去。用一个李侍郎的性命,换自己后半生的太平安稳,这笔账,划算得很。
他这般思忖着,脸上的阴鸷渐渐褪去,只余下一片漠然,缓缓抬手,止住了属下们的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