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廉幽幽叹了口气,袍袖一拂,沉声道:“罢了,那不敬大师既然执意不肯,本官也强他不得,由他去吧。”
身旁那进言的小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里早有计较。方才那番撺掇的言辞,不过是瞧着上官脸色行事,想博个逢迎之功。此刻见杨廉意兴阑珊,他也乐得顺水推舟,免了许多麻烦,当下满脸堆笑,连连应道:“大人所言极是,那出家人心性执拗,强求也是枉然。”
杨廉颔首,挺直了微驼的背脊,抬脚便走。
“走,先回京再说。本以为佛门弟子慈悲为怀,定会出手相助,谁料那不敬大师行事竟如此决绝。罢了罢了,合该李侍郎一家遭此一劫!他自己办事糊涂,想拿旁人立威,却连对方的来历根脚都摸不清楚,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小吏在一旁诺诺连声,一路小跑着引着杨廉来到马车旁,麻利地撩起车帘。
杨廉正待提袍登车,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蹄声破空而来,势如惊雷,不过眨眼工夫,一骑快马便已冲到近前。
烟尘滚滚中,只见一名精壮汉子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如狸猫,落地时竟悄无声息。看他身上的衣甲,正是禁军教头的制式服色。
那汉子看清杨廉的样貌,当即拱手躬身,朗声道:“下官见过杨尚书!”
杨廉刚跨出的脚蓦地一顿,回头望去,看清来人面容时,不由得心头剧震,惊得险些叫出声来。这人竟是孟泠!那可是皇帝身边的带刀侍卫,素来随侍圣驾左右,等闲连宫门都不出,此刻竟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这郊野之地,绝非偶然,定是圣上有旨。他连忙敛容整冠,拱手还礼道:“原来是孟教头,不知你这般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孟泠声如金石,开门见山道:“下官听闻杨大人出城,是为了追一位高人?”
杨廉心头一跳,暗道果然,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正是。”
孟泠急忙追问道:“那不敬大师,如今在何处?”
杨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不敬大师当真是世外高人,心性不为俗世所缚。本官苦口婆心相劝,却丝毫动摇不得他的心意,只得任由他去了。”
孟泠眉头微蹙,又问:“倒是难为尚书了。不知大师往哪个方向去了?”
“顺着官道往西去了。”
杨廉答道:“只是那大师脚程快得惊人,此刻怕是早已走出十数里开外了。”
孟泠闻言,当即抱拳一揖,说道:“多谢尚书告知。尚书不妨先回京,下官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他已身形一晃,如大鸟般掠上马背,缰绳一抖,那匹骏马便长嘶一声,四蹄翻飞,泼剌剌地向前狂奔而去。
这匹御厩宝马,比之杨廉所乘的坐骑,何止强出百倍?只见烟尘滚滚,马蹄声越来越远,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人马便已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官道尽头。
杨廉望着那远去的尘影,紧绷的身子陡然一松,长长吁出了一口浊气。这事儿虽没办成,却也不算办砸,算得上是无功无过。就算面见圣上,也有说辞可讲,倒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不敬大师别过杨廉,只觉肩头千斤重担尽去,一股脱却樊笼、身入太虚的畅快感,从四肢百骸涌将上来,直如久困深潭的游鱼,一朝跃入江海,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自在。
他脚下不停,大步流星地顺着官道往西而行,脑海中却思潮翻涌,尽是天台宗那“一念三千”的精微佛理。天台宗有云,世间百界,界界皆含十如是,百界相乘,便是千数,再配以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便成就那三千性相,尽皆具足于一念之中。
这等无上妙谛,不敬往日里纵是烂熟于心,却始终如雾里看花,不得其门而入。非但如此,他的心性反与这佛理背道而驰,但凡稍有松懈,不曾刻意收束心神,胸中便有三千念头纷至沓来,此起彼伏,如百虫钻心,如万马奔腾,行事说话,也因此显得跳脱不羁,异于常人。他也曾暗自思忖,这般跳脱性子,怕是与自己天生那股子异于常人的感知脱不了干系。
可此刻,他弃了科举俗务,抛了朝堂纠葛,心湖澄澈,纤尘不染,只觉灵台空明,思想通明,以往那些盘根错节的杂念,竟如冰雪遇着骄阳,霎时消融不见。他足下不自觉地使出师门所传《观》字诀,只觉丹田内一股清气流转,足下生风,身形便如御风而行的白鹤,起落之间,便是数丈之遥,直似佛门传说中的“神足通”一般。
只是不敬自身却浑不觉异,只道是心头畅快,脚下便快了些。他只觉自那科举之事彻底抛却的那一刻起,便如卸下了压在心头十余年的巨石,全身上下再无半分破绽,浑然一体。
便在此时,那被他刻意压制了许久的、能将世间万物化作百分比的奇异感知,竟又如春水破冰般,悄然跳将出来,在他识海中明灭闪烁。
不敬脚步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精光。
他此刻方始顿悟,这哪里是什么旁门左道的异术?分明是佛门六神通中,那“断尽一切三界见思惑”的漏尽通!
过往他只道这神通是传说中的虚妄,今日亲身体会,才知天地间的玄妙,果真非凡俗所能揣测。
那《诸法实相功》在不敬丹田气海之中自行流转,宛如一道生生不息的清溪流泉,以往行功时那些滞涩阻塞之处,此刻竟是畅通无阻,圆润自如。
“如是空”“如是性”“如是生”“如是死”,天台宗的四句妙谛化作内息,在经脉中交替往复,循环不休。他每一步踏出,都暗合天地至理,足下尘土不惊,身形缥缥缈缈,竟似与周遭的清风、流云、草木融为了一体。
官道之上,往来行旅络绎不绝,那些寻常武师或是走江湖的镖师,目光扫过不敬,只觉眼前不过是个寻常游方僧人,转瞬间便再无半点印象,竟无一人能察觉到他身上那渊深似海的内家真气。
便是有些身负绝技的江湖好手,远远望见不敬的身影,心头都会陡然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别扭之感。只觉此人明明站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九霄云外,似真似幻,似有似无,浑不似与自己同处一个天地之间。
这等感觉,便如蜻蜓飞在水面,却偏要去看水底的游鱼,明明近在咫尺,偏生隔着一层天堑鸿沟。更有那修为稍逊的高手,只看得片刻,便觉胸口气血翻涌,喉头腥甜上涌,几欲张口呕血,连忙移开目光,心头惊骇欲绝,暗道这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这等通天彻地的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