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往日,凭杨廉这当朝二品礼部尚书的身份,不敬和尚纵是方外之人,也定会起身相迎。他虽法号“不敬”,却绝非蛮不讲理之辈,于世俗礼数,素来也是敬重几分的。
可此番不同。礼部先做了那等龌龊勾当,伤了佛门清誉,扫了天台宗的面子,他不敬又岂是泥捏的菩萨,能这般唾面自干?常言道佛也有火,何况他这还未修成正果的凡僧。
是以杨廉缓步走近时,不敬依旧稳坐那张与他身形颇不相称的矮凳上,纹丝不动,宛如一尊生铁铸就的罗汉。他垂着眼帘,既不抬头见礼,也不言语招呼,只一手端着粗瓷茶碗,慢条斯理地啜饮着那一文钱一碗的粗茶,仿佛那浑浊涩口的茶汤,是什么琼浆玉液、绝世珍馐一般,教人舍不得放下。
杨尚书身后,除了那引路的小吏,还跟着两个亲随。这二人见一个和尚竟敢如此怠慢上官,眼中皆是怒火,其中一个性子急躁的,当即踏前一步,张口便要呵斥。
“你这秃……”
“放肆!”
一个稍稍有些严肃的声音陡然响起。杨廉眉头微蹙,扫了那亲随一眼,目光虽不凌厉,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那亲随心头一凛,到了嘴边的狠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悻悻地退了半步,满脸不甘。
杨廉却似浑不在意,缓步走到桌前,目光落在不敬手中的茶碗上,神色平和,不见半分愠怒。
不敬的定力,端的是炉火纯青。你一个二品大员既想与我耗着,那我便奉陪到底。他自顾自地斟茶、饮茶,任凭周遭的目光带着讶异、带着不满,皆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春日的风,卷着路边的尘土,吹得青布幌子猎猎作响。也不知过了多久,不敬和尚终于将碗中最后一口茶饮尽,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茶渍。
杨廉这才开口,声音温润,却字字清晰道:“如来说法,一相一味,所谓解脱相、离相、灭相,究竟至于一切种智。其有众生、闻如来法,若持读诵,如说修行,所得功德、不自觉知。”
这几句偈语,正是《妙法莲华经》中的经义。
《法华经》乃天台宗根本典籍,不敬和尚自髫龄剃度起,便日夜研读,早已倒背如流。杨廉开口便诵此经,其意不言自明。既表明此番来意,与佛门有关,亦是展露诚意,示好于他。
却不料不敬和尚全然不按常理出牌。他既不接话阐释经义,也不与杨廉论禅说道,反倒将茶碗往桌上一搁,抬眼望着杨廉,脸上露出一抹淡笑道:“想不到杨尚书竟也通晓《法华经》,倒是出乎小僧意料。”
杨廉抚着颔下三缕长须,颔首道:“佛经虽非儒门经典,然其言劝人向善,导人向善,读之有益身心,于世俗教化,亦是裨益良多。”
不敬闻言,却忽然将方才杨廉诵的那几句偈语,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如来说法,一相一味,所谓解脱相、离相、灭相,究竟至于一切种智……”
杨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显然没料到他会有此一举,不由得愣了片刻。
不敬笑意更浓,眼中毫不掩饰地带着些许讥讽,开口道:“杨尚书有心了。天下谁人不知,当今圣上崇道抑佛,若非杧慧方丈在朝中周旋,护得佛门一脉,这天下的修佛之人,怕是早已无立锥之地。杨尚书若是诵几句《道德经》《南华经》,小僧倒还能理解几分。可这《法华经》虽声名赫赫,于尚书大人而言,却是有害无益的东西,又何必拿来,与小僧说这些门面话呢?”
两人皆是满腹经纶的通透之人,自然听得出,同一段《法华经》偈语,在彼此口中,因着语境天差地别,其意亦是南辕北辙。
杨廉引经,本是想借“离相灭相”的佛理,劝不敬和尚放下执念,莫要再揪着礼部此前的行事不放,凡事留几分余地;可不敬这般原封不动地将话抛回,便是暗指他杨尚书一言一行,皆是揣着功利目的而来,所谓礼贤下士、谈经论道,不过是惺惺作态的门面功夫,半分也无真诚可言。
更有一层,不敬和尚冷眼瞧着,早已瞧出了端倪。这杨廉方才诵念经文时,字句虽是不差,腔调却终究生硬,少了几分佛门子弟诵经时的空灵之意,多半是出门之前,临时抱佛脚死记硬背了这么一段。能坐到礼部尚书这等二品大员的位置,哪个不是寒窗苦读数十载的读书好手?短时间内背熟区区一段经文,本不算什么难事。可若要他如同真正的佛门弟子一般,将经文要义融会贯通,再循着辩经的路子,逐字逐句地拆解辩驳,那可就难如登天了。
虽说辩经一事,本是儒家的传统,远在佛道两家兴起之前,便已有先贤坐而论道,辨析义理。可儒家辩的是经世济民的治国之道,与佛门这等讲求空寂超脱的佛理辩经,终究是隔了一层。
杨廉却似早已料到自己这点心思会被不敬戳破,闻言非但不恼,反倒抚着颔下长须,朗声一笑。那笑声坦荡,听不出半分被拆穿的窘迫。
“大师果真慧眼如炬,佛法精深,杨某这点浅薄伎俩,在大师面前,当真是班门弄斧,自愧不如。”
他话锋一转,语气诚恳了几分,微微躬身道:“此处终究是荒郊野岭的茶摊,不是叙话之所,还请大师移步如何?”
不敬闻言,不由得低低叹了口气,心中暗道:不愧是朝堂上翻滚打磨出来的大员,这般面皮功夫,当真不是寻常人能及的。
他依旧稳坐那张矮凳,身子连晃也不曾晃上一晃,只抬眼瞧着杨廉,语气平淡无波。
“杨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欲引小僧前往何处?”
杨廉见他终于松口问及去处,依旧维持着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抚须笑道:“方才本官与大师论那《法华经》,已亲自考较过了。大师佛法精深,见识卓绝,放眼天下缁流,亦是难得的俊彦,自然有资格参与此番科考。”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不敬淡然的脸上,一字一句道:“本官此来,便是想请大师随我回城,继续赴那考场,了却这桩未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