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浑似未将周遭投来的异样目光放在心上。他足下步履看似徐缓,不快不慢,只循着官道信步而行,可落在旁人眼里,却当真是一步跨出便是丈余远近,宛如古时方士的缩地成寸之术,便是寻常驿道奔马,全力疾驰之下,也未必能胜过他这看似闲庭信步的脚程。
官道扬尘处,一骑快马泼剌剌地疾驰而来。马上小吏一身皂衣,满面风尘,胯下骏马已是四蹄翻飞,口鼻间喷吐着白气,显是奔行了许久。
这小吏是京中礼部衙役,奉了尚书之命,一路追赶不敬和尚。临行前那千嗔方丈分明说,这和尚只比他早走一刻钟,可他快马加鞭,足足追了半个时辰,却连对方的影子也未曾瞧见。若非沿途逢人便问,听得路人皆说,有个身披灰色补丁僧袍、身形高大,光头能反光的和尚,正在官道上施展轻功疾行,他几乎要疑心自己找错了方向。
胯下骏马越奔越慢,鼻息粗重得如同风箱,显是精疲力竭。小吏心中焦躁,暗道再追不上,便要寻个驿站换马,正自焦灼之际,眼角余光忽地瞥见前方道上,一道灰影正自不疾不徐地前行。
不是不敬又是何人!
小吏大喜过望,险些从马背上跌将下来。他张口欲呼,却被迎面灌来的疾风呛得一阵咳嗽,连忙稳住心神,扯开嗓子高声疾呼道:“不敬大师!留步!我家尚书有请——”
呼声遥遥传去,直透云霄。
不敬和尚听得身后有人高呼自己法号,脚步微微一顿,缓缓转过身来。他眉目淡然,脸上无悲无喜,宛如一尊泥塑木雕的罗汉。
那小吏见他停步,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猛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险些踏到路旁的野草。小吏也顾不得安抚坐骑,翻身跃下马背,任由那马拖着缰绳,在道旁喘着粗气,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气喘吁吁地跑到不敬和尚身前,拱手躬身道:“小人见过大师!还请大师稍候片刻,我家尚书大人,即刻便到!”
不敬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客气了。敢问是哪位尚书大人,寻小僧有何见教?”
小吏猛吸了几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连忙道:“哎呀,是小人失言,未曾说清。我家大人,便是当朝礼部尚书杨廉杨大人,特遣小人前来,请大师稍作等候,有事与大师相商。”
不敬和尚听到“礼部”二字,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心中已然隐隐有了计较。他方才若是只顾赶路,不停脚步,此刻怕是早已走远,哪里还会被这小吏追上?只是既已停下,倒也不妨等上一等。
他心思转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那副淡然模样,明知故问道:“不知杨尚书寻小僧,所为何事?”
小吏苦着脸,连连摆手:“大师莫要为难小人了!小人不过是个跑腿听命的,大人心中所思所想,哪里是我能揣度的?若说猜上一猜……约莫是与前日京中那桩事情,有些干系吧。”
不敬和尚目光在小吏身上一扫,暗暗点头。这小吏一路快马奔袭,又高声呼喝,被疾风灌了一肚子,此刻却能神色如常,气息虽乱却并不急促,显是身有几分粗浅内功傍身。再看他应对之际,言语圆滑,滴水不漏,既没泄露半分内情,又不得罪于人,这份机变,倒是难得。
这般人物,如今虽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出人头地。只是礼部衙门,素来是文官清谈之地,讲究的是诗词歌赋、礼法仪典,哪里有他这等武人出身、心思活络之辈的用武之地?若要施展抱负,倒是大理寺、悬镜司那等执掌刑狱、缉拿要犯的去处,才是真正的用武之地。
不过,他人前程命运,与自己何干?不敬素来少管他人闲事,念头一转便即抛诸脑后,当下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此处官道之上,人来人往,尘土飞扬,不是说话之所。不如移步,到旁侧茶摊稍歇片刻?”
小吏闻言,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道:“大师所言极是!”说罢便告了声罪,转身快步走到马旁,将缰绳解下,牵到路边一棵老槐树下拴好,这才引着不敬和尚,走向道旁那间支着青布幌子的茶摊。
两人寻了茶摊一张粗木桌坐下,摊上卖的是一文钱一碗的粗茶,茶色浑浊,入口微涩,带着几分炭火的焦气。不敬和尚却毫不在意,连饮三碗,只觉一股粗粝的暖意顺着喉间淌下,涤荡了行路的风尘。那小吏却是心急火燎,一碗茶只呷了两口,便搁下碗盏,频频朝着来路张望,眉头紧锁,满面焦灼。
日头渐渐偏西,官道尽头忽地扬起一阵尘土,隐隐传来车轮滚滚之声。
“来了!”小吏眼睛一亮,猛地站起身来。
不敬和尚抬眼望去,只见尘头起处,一行车马疾驰而来,当先一辆乌木马车,车厢四壁镶着黄铜铆钉,车轮碾在夯实的土地上,发出隆隆闷响。车旁跟着十余骑带刀护卫,皆是腰悬长刀,面色冷峻,显是官府中人。想来是杨廉心急如焚,半途换乘了车马,这才堪堪缩短了路程。若是依着那八抬大轿的脚程,两人少说还得在这茶摊上再等个把时辰。
那小吏见马车渐近,哪里还敢耽搁,连忙朝着不敬和尚拱手告罪:“大师恕罪,小人先去回禀大人。”
说罢也不等不敬回话,撩起衣摆,撒开腿便朝着马车飞奔而去,脚下步子轻快,显见得轻功底子着实不差。
马车行到茶摊前数丈处,便缓缓停了下来。车帘一掀,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探出身来,颔下三缕长须,眼神看着温润且明亮。正是当朝礼部尚书杨廉。
那小吏几步奔到车前,躬身低语了数句。杨廉听罢,紧锁的眉头展开,视线过小吏的肩头,落在茶摊旁那个身披灰袍、神态淡然的和尚身上。
他沉吟片刻,便抬手示意护卫不必跟随,自己则整了整官袍,在小吏的引路下,缓步朝着茶摊走来。
身后那队车马护卫,皆是勒马停步,远远守在路边,肃立不动。那等排场气势,寻常百姓见了,早已远远避开,便是这茶摊的摊主,也吓得缩在灶后,连大气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