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尚书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抢出一个清脆的女声,如珠落玉盘,却又带着几分锋锐之气。
众人看时,只见那一身绯色劲装的女子莲步轻移,挡在韩瑛身前。这女子眉目如画,眼神却亮得逼人,正是方才一直默立一旁的李晚。她柳眉一挑,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初看之时温婉可人,但细看之下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只听她朗声道:“人多眼杂?杨大人若是没做亏心事,又何须怕人多眼杂?”
杨尚书眉头一蹙,正要开口辩驳,李晚却不给他半分机会,朝着围观的僧众香客扬声道:“还有,诸位可听清了?这位杨大人一口一个‘不敬大师’,可小女子却听说,礼部前日派人核查僧科,分明说那不敬和尚言行乖张,不识佛法精义,乃是个滥竽充数的俗僧!这般连比丘本分都守不住的人,又怎当得起‘大师’二字?”
这番话如同热油泼入沸水,周遭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都说原来刚才那走的和尚确实是被礼部考核查出来的和尚,但听这意思,似乎那和尚是有真才实学,却因为不肯巴结礼部的考官,所以被冤枉出局的?这消息可比方才更劲爆了,讨论的声量只在一小会儿就上了一个台阶。
杨尚书心头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方才他见韩瑛闻言面露思索,心中笃定大家同殿为臣,终究要顾全朝廷体面。李侍郎纵然罪大恶极,顶了天也不过是一死,可眼下春闱僧科在即,这才是天大的要事。此事若是闹得沸沸扬扬,牵连到科考根本,那便是满盘皆输,谁也讨不了好去。
却不料,他竟忘了这李晚!
这女子根本就没想着善了,她分明是铁了心,要把这潭水搅得浑浊不堪,要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
杨尚书心中暗骂,孔圣人那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当真是字字珠玑的至理名言。这李晚这般不依不饶地攀扯,莫说春闱难安,怕是连整个礼部都要被拖下水。她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他偷眼去瞧韩瑛,却见这位内卫二档头依旧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显然是被李晚这番话点醒,打算袖手旁观,再观望一阵风色。
杨尚书知道,再与李晚纠缠下去,只会愈发被动。他目光一转,落在一旁的千嗔方丈身上。
那老和尚自始至终都如一尊木胎泥塑,垂眉合目,站在山门阶下,仿佛周遭的风波都与他无关。
杨尚书连忙上前一步,拱手沉声道:“千嗔大师,杨某冒昧,敢问不敬大师如今在何处?”
千嗔方丈这才缓缓抬眼,脸上不见半分波澜,也无半句多余言语,只淡淡道:“不敬师弟,已经走了约莫一刻钟了。”
他顿了顿,伸手朝西边一指,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杨施主若是想追,往西去便是。”
这番话听似为杨尚书指点明路,实则字字如盐,颗颗都撒在他那早已焦灼的心上。
他此刻被韩瑛、李晚二人拦在当街,这两人一旦铁了心要绊住他的脚步,凭他杨尚书一身的官场机变,一时三刻也脱身不得。他心中最急的,是那不敬大师。那和尚性子到底怎样他是不知道,但是从既然参加不了这科举,那便连热闹都不看的性子来看,他应该是相当随性的。他若是一时兴起,真个往那茫茫深山老林里一钻,凭他杨尚书权势滔天,手下衙役如云,到了那崇山峻岭之间,又到何处去寻?
一念及此,杨尚书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也顾不得再与韩、李二人周旋,猛地抬头,看向二人。只见那李晚眉头微皱,似有几分言语要出口,却被身旁韩瑛轻轻一扯衣袖,硬生生将话头咽了回去。
杨尚书见状,心头便是一松,再不迟疑,猛地转身,对着身后随行的队伍厉声喝道:“快!速去一人,赶上不敬大师,请他老人家暂且驻足!就说杨某稍后便至!”
话音未落,队伍中早有一个机灵的亲兵应声而出,此人一身劲装,身手矫健,翻身上马,手中马鞭凌空一甩,“啪”的一声脆响,随即扯着嗓子,对着前方又渐渐围拢上来的百姓高声呼喝:“让一让!让一让!尚书大人有要事!”
那匹骏马吃痛,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四蹄翻飞,便如一道旋风般,朝着不敬大师远去的方向狂奔而去,溅起一路尘土飞扬。
杨尚书不敢再有半分耽搁,对着韩瑛、李晚等人深深一揖,朗声道:“诸位见谅,眼下终究是追上不敬大师最为要紧,无论追上与否,杨某定当回转,与诸位把话说个分明!”
话音未落,他已是撩起官袍下摆,迈开大步小跑几步,一头钻进了那顶八抬大轿。轿帘甫一落下,便听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喝,随行的兵丁衙役齐声应和,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混杂一处,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前方扬长而去,不过片刻,便成了远处一个模糊的影子。
玉簟秋望着那队伍消失的方向,忽然轻启朱唇道:“你们说,杨尚书此番奔波,当真能追上那不敬大师么?”
一旁的刘惑闻言,缓缓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道:“这可就难说了。依我看,此事的关键,全在那小和尚的一念之间。他到底是真心不愿掺和这春闱之事,要寻个清净去处避世,还是故意要借着这一番周旋,为自己造势呢?”
玉簟秋点头道:“这话在理儿。”
却说另一边,不敬早已出了京师西门,踏上了城外的官道。
这京郊的官道,与他初入京时的光景已是判若云泥。那时节,道旁白雪连天,行人寥寥,满眼尽是萧索之意;而今却是人声鼎沸,车马络绎不绝,挑担的脚夫、赶路的客商、牵马的驿卒,往来穿梭,喧闹不休。道旁还支起了不少临时的茶寮酒肆,幌子迎风招展,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熙攘热闹的景象。
更有不少身披袈裟的僧人,或是结伴而行,或是独坐道旁歇脚,看模样皆是不远千里赶来京师,欲要参与春闱相关的法会盛事。这些僧人见不敬身披破旧僧袍,孑然一身,反倒是从城中快步而出,与众人奔赴京师的方向背道而驰,脸上皆是露出诧异之色,纷纷侧目而视,有那好事的,已是窃窃私语,猜测这年轻和尚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