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尚书官居二品,在天子脚下也是跺跺脚便能让六部衙门颤三颤的人物,宦海沉浮三十载,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寻常言语罗织,岂能轻易拿捏于他?可这一次,他却是眉头紧锁,愁云堆在那方方正正的脸上。
祸根是礼部祠祭清吏司的李侍郎惹下的。
前日,李侍郎的折子递到他案头,白纸黑字,痛陈承恩寺有个法号不敬的僧人,言行乖张,不识佛法精义,分明是滥竽充数之辈,恳请将其逐出本次春闱的应试名单。
杨尚书初看“不敬”二字,只觉耳熟,仿佛在哪份旧档或同僚闲谈中听过,可连日来礼部核查僧众名册,数千僧徒的姓名籍贯如流水般过眼,他一时也未曾深想。再者,此次主持僧科核查的正是李侍郎,此人久历官场,最是懂得其中门道,那些捐了火耗、走了门路的,或是禅林早已声名赫赫的佛子,自然都不在剔除之列。更何况承恩寺乃是先帝御笔敕令翻修,是天台宗在京城的唯一道场,香火鼎盛,戒律森严,料来也出不了什么泼天大事。他略一颔首,便朱笔批复,准了李侍郎所请。
哪料风云突变。
次日清晨,他刚坐入礼部衙门的签押房,捧着一碗热粥正欲用膳,便有亲信幕僚踉跄奔来,脸色煞白地禀报:那不敬和尚,竟去了宫中,应了白马寺方丈杧慧大师的召见!
杨尚书一口热粥险些喷在衣襟上,惊得手中的青瓷碗“哐当”一声撞在案角。
杧慧大师是何等人物?那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当年圣上登基,杧慧不愿涉足朝堂纷争,毅然遁入空门,主持白马寺。圣上念及手足之情,每年必召他入宫小住,闲话家常,以解相思之苦。满朝公卿,谁不称颂杧慧大师佛法精深,贤德温厚?更难得的是,他极知进退,从不干预朝政,从不轻见外客。此番春闱,他虽忝为主考之一,却早早就传下话来,一概不见僧门弟子,以免瓜田李下之嫌。
偏偏就在李侍郎将不敬逐出科考的当口,杧慧大师竟破了例,要与这无名僧人叙旧!
这哪里是叙旧?这分明是明晃晃地昭示天下,此事大有蹊跷!
杨尚书越想越气,狠狠一拍桌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他又想起承恩寺的千嗔方丈,那老和尚平日里慈眉善目,笑口常开,活脱脱一尊弥勒佛,谁知竟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狐狸!不敬和尚既有杧慧大师这层通天关系,他千嗔为何不早说?这般藏着掖着,岂不是故意看他礼部的笑话?
他初闻此事时,还存了几分缓兵之计。寻思着过两日风平浪静,便亲自登门,向那不敬和尚赔个不是,再对外宣称李侍郎处事孟浪,已对其严加申饬。如此一来,既保全了朝廷与礼部的颜面,又不得罪杧慧大师,算是个两全之策。
可他万万没料到,那不敬和尚竟是个急性子!
昨日刚在宫中见过杧慧大师,今日便传出消息,他要离京了!
杨尚书闻讯,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蹿头顶。
这和尚若一走,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杧慧大师那边如何交代?圣上若是怪罪下来,他这顶尚书乌纱帽,怕是难保了!
他这才霍然起身,袍袖一拂,将案上的文书扫落一地,厉声喝道:“备轿!快!承恩寺!”
到了这承恩寺的山门,远远地就看见几个难缠的角色。
换作平日,凭他一品尚书的身份,只需搬出朝廷规制,三言两语便能将这群人打发。可今日不同,他理亏在先,浑身都是破绽,被对方拿住了把柄,竟是半个字也辩驳不得。
一番话说完,就见石阶上的几人只是冷冷瞧着他,目光如刀,刮得他脸皮发烫。
杨尚书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索性放低姿态,深深一躬到地,朗声道:“各位,此事是杨某御下不严,管教无方!那李侍郎,杨某已然重重罚过,绝无姑息!毕竟这僧科乃是礼部头一遭承办,诸多关节尚不熟悉,行事难免有疏漏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他这一躬,乃是以二品大员之尊,对众人行的大礼。换作旁人,便是借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受,定会慌忙侧身避让。
可石阶上,却有一人纹丝不动,坦然受了他这一礼。
偏偏韩瑛一动不动,生受了这一礼,不但如此,还向前一步,待他直起身,方才缓缓开口道:“惩罚?杨大人倒是说说,是何惩罚?”
不等杨尚书答话,韩瑛便厉声质问道:“那李侍郎私相授受,收受贿赂,恶意诬陷佛门弟子,更甚者,竟敢暗中篡改圣上开科取士的圣意!此等行径,桩桩件件皆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岂是你一个礼部能擅自处置的?”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杨尚书只觉后背冷汗涔涔而下,双腿竟有些发软。
韩瑛说的罪名,一项比一项重!私相授受已是罪愆,恶意诬陷更是难容,若真坐实了“篡改圣意”四字,别说他这尚书之位保不住,便是株连九族也绝非虚言!仅仅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已是圣上法外开恩了。
他偷眼瞧着韩瑛那张冷脸,心头暗暗叫苦。满朝文武,谁不忌惮这内卫?平日里提及,无不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唯有朝堂上的清流一系,对这内卫颇为认可。
此刻他算是彻底明白了其中缘由,内卫专查百官不法,手段狠辣,铁面无私,将满朝文武的怨气都引到了自己身上。有这群人在前头吸引火力,清流们再上折弹劾贪官污吏,反倒显得温和仁厚,进退有度。
好一招借力打力!
杨尚书只觉喉咙发紧,换作旁人,此刻怕是早已面红耳赤,拍着胸脯大喊冤枉,可他宦海沉浮数十载,最是懂得审时度势的道理。
韩瑛此刻正在气头上,一双眸子瞪得如铜铃一般,寒光凛凛,分明是铁了心要将李侍郎的罪名坐实,好借机敲打他这个礼部尚书。这等时候与他争辩,无异于火上浇油,只会落得个自讨没趣的下场。
他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慌乱,脸上挤出几分干笑,对着韩瑛拱手道:“韩档头且熄雷霆之怒。”
他目光扫过四周,只见承恩寺的僧人远远立着,山门处的香客也驻足观望,脸上兴奋的表情溢于言表,便又道:“此处人多眼杂,岂是说话之处?不如容本官进寺一叙,有什么话,咱们到殿内慢慢说。再者,敢问,不敬大师现在何处?”
这才是他此行的关键。只要能见到不敬和尚,亲口赔个不是,将这尊大神安抚妥当,韩瑛这边的怒火,便也有了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