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里的意思虽不张扬,却叫人心中发沉。褚夫人身为褚家主母,阅人无数,江湖上、宅门里的伎俩见得多了,如何听不出来?只是清品说得煞有介事,句句扣着“风水”“家宅”的要害,她素来秉持“能用金银摆平的事,便算不得烦心事”的念头,索性故作懵懂,默认了这隐然的要挟。
清品见她神色平和,并无愠怒,知道这主母是个通透识趣的,便不再绕弯子,抬手拂了拂道袍上的尘屑,朗声道:“夫人不必多虑。此事虽显急迫,但风水运转如江河行地,需循天时,非一蹴可及。常言道‘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夫人只需静心相待,无需过分忧煎。”
褚夫人眉宇间的郁结稍稍舒展,眸中闪过一丝希冀,连忙追问道:“不知道长可有破局的良策?”
清品捻须沉吟片刻,缓缓道:“补种百年古松,谈何容易?且不说寻苗之难,便是移栽成活,也需耗费三五年光阴养护。依贫道之见,不如弃繁就简,重新勘定宅邸风水,另行布置格局。只是此事需细细丈量宅基,推敲方位,怕是要多费些时日。”
“这……”
褚夫人闻言,秀眉顿时蹙起,脸上露出难色。她并非心疼银钱,褚家富甲一方,这点开销不过九牛一毛。只是这宅院的布置,乃是褚老爷的父亲亲手敲定,而褚老爷既孝顺,又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只重实用规整,若是擅自改动,待他公干归来,定然不悦。此次褚夫人之所以未去外面寻访那些名满天下的高僧大德,反而请了清品、不敬这两位路过的方外之人,原就是因事发仓促,府中下人近来屡遭怪事,人心惶惶,而老爷归期未定,她只想先找个由头安抚众人,求个心安。谁知这清品一开口,便将事情说得愈发严重,到了如今,竟是骑虎难下。
就在此时,一旁的不敬忽然开口,那声音听着温润却带着几分疏离。
“夫人犹豫,小僧理会得。既是如此,我二人也不便多扰。事情已然言明,夫人便是另请高明,想来也能妥善处置。小僧尚有俗务在身,这便告辞了。”
说罢,他起身对着一旁侍立的张管家略一颔首:“劳烦张施主带路。”
这话半是试探,半是真心。不敬心中本就存着疑窦,他怀中那莫名其妙送上门来的腰牌的事情本就让他心烦意乱,这才出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解决。谁知清品老道自己撞上了枪口,他原想寻个僻静处细细问一问他是否知道些更详细的情况,却被褚家下人半路叫住。当时瞧那清品的模样,分明是想借着褚家的事脱身,不敬又岂能这般轻易放清品离去?
不等清品应声,不敬右手看似随意地一抬,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清品的椅腿。一股柔和却沉凝的内力悄无声息地透出,褚夫人与张管家浑不觉察,只当他是起身时的连带动作。
清品的武功何等高明,若是这股内力直接打在他身上,怕是如同清风拂柳,连衣角都未必能动弹。可这力道落在椅腿上,却是出其不意。他纵能落地生根,稳如泰山,却架不住身下座椅突然受力。只听“吱呀”一声轻响,椅子的一条腿猛地带着椅子向后一滑,清品下意识地身形一挺,已然站了起来,脸上先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色,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异状,只能吃下这哑巴亏。
不等他开口,不敬已然转身向外走去,步履从容,竟似清品也不愿再留,要随他一同离去一般。
张管家顿时没了主意,目光灼灼地望向褚夫人,等着她的吩咐。
褚夫人银牙暗咬,心中暗骂这两个方外之人行事刁钻。这般欲擒故纵的伎俩,在生意场上不过是最低级的讨价还价,可偏偏她此刻正是需要人排忧解难之际,由不得半分迟疑。她当即站起身来,朗声道:“二位高人且留步!”
见二人脚步果真微顿,她又放缓语气,柔声道:“有道是‘一事不烦二主’,妾身既已请了二位,怎会再另寻他人?只是这院子,实在是我家老爷的心头挚爱,若是贸然改动,妾身着实不好向他交代。”
不敬闻言,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淡然模样。
“夫人所言极是。既是如此,小僧二人更不好强人所难。夫人放心,此事未能为你办妥,小僧二人自然分文不取。后院那植树的土坑,小僧已然清理干净,其中余毒尽数除尽,可保无虞。那院中水脉,虽在初建之时便有损伤,但经多年蓄养,已然有了复苏之象。日后夫人若是补种百年松,只需寻一位真正的风水高人勘定方位,必能成事,原也无须我二人多此一举。”
说罢,他对着褚夫人合十一礼,又转向张管家,催促道:“张施主,还请引路。”
张管家被夹在中间,只觉两股无形的气劲在厅中相撞,压得他胸口发闷,头皮阵阵发麻。一边是神色坚决、寸步不让的不敬和尚,一边是主母褚夫人未发的话头,他一个管家,哪里敢擅自做主?只得僵在原地,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额角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褚夫人心中更是气闷不已。她执掌褚家内宅多年,便是面对商场上那些老奸巨猾的对手,也从未这般被动过。与这一僧一道周旋,竟似遇上了手握独家商品的商人,要么全盘应下他们的条件,要么便一拍两散,连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这份憋屈,当真堵得她胸口发慌。那清品道长还好,言语间虽有要挟,终究不过是图些金银财帛,皆是身外之物;可这不敬和尚,言语温和,行事却步步紧逼,如附骨之疽,半点转圜的空间也不肯给,实在令人忌惮。
眼看不敬的身影已到了厅门口,衣袂扫过门槛,再走一步便要跨出厅堂,褚夫人心中一急,银牙一咬,硬着头皮朗声道:“二位高人且慢!此事重大,外面天色已然不早,不如二位留宿一宿,让妾身考虑一下如何?”
她话音刚落,不敬脚步未停,依旧朝着门外走去,那模样,竟似全然未曾听见一般。
就在此时,清品却突然停了下来。他脸上依旧挂着淡然的笑意,转身之际,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右手微微一抬,指尖凝起一缕极细的劲风,悄无声息地射向不敬的光头。
这一下又快又隐蔽,除了两个当事人无人发现。
不敬的脚步却是停了下来,心中暗自好笑,这清品果真是顽童性子,半点亏也不肯吃,这么短的时间就要把场子找回来。
清品对着褚夫人拱手笑道:“夫人既已开口挽留,我二人若是执意离去,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今夜便在府中叨扰一宿,也好让夫人从容思量。”
张管家见状,连忙上前躬身道:“二位高人快请,小的这就去安排上好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