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风带着血腥味。
游犬站在崖边,低头看着下方那片被尸傀淹没的宗门广场。
他看见道基巅峰的掌门在三个“修士尸傀”围攻下,被扯断了左臂。
又看见那老头反手一剑刺穿了其中一个尸傀的眼窝,剑尖从后脑穿出,带出一蓬黑血。
“有点本事。”游犬喃喃。
然后他看见另外两个尸傀扑上去,一个咬住掌门的脖颈。
另一个用扭曲的手指插进了他的胸口,掏出了什么还在跳动的东西。
掌门的身体僵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胸口,又抬起头,望向山门方向。
那里早已被尸傀堵死。
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就那样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第七个。”游犬在心里数了数。
这是今天第七个道基境修士死去。
算上筑基和凝气,下方那片宗门里,至少已经死了三百人。
惨叫声渐渐稀疏了。
因为剩下的人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游犬看见几个年轻弟子背靠着最后那栋还没倒塌的大殿。
手里握着剑、符录,甚至只是石头。
他们脸上全是泪,眼神是空的。
有个女修,看衣着应该是内门精英,筑基中期左右的修为。
她靠着墙,用一柄卷刃的长剑支撑着自己,另一只手里捏着张已经黯淡的传讯符。
她只是重复着注入灵力的动作,可那张符早就废了。
因为整片局域,从几天前开始,就传不出去任何消息了。
“雾主。”游犬侧过身,看向身旁那道静静立在崖边的身影。
雾主没有回应。
他双手负在身后,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
从游犬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张侧脸。
皮肤在天光下显得异常干燥,细看能看见极其细微的龟裂纹路。
但他站得很直,象一尊早就立在这里的碑。
“要结束了。”游犬又说。
确实要结束了。宗门大阵在一个时辰前彻底破碎,剩下的弟子被尸傀分割成十几处,各自为战。
那些“修士尸傀”,由生前有修为的人转化而成。
比普通尸傀更强,更难杀死,而且保留了部分战斗本能。
它们才是真正的杀戮主力。
游犬看见一个穿长老服饰的老者,道基后期的修为,被五个修士尸傀围在中间。
老者须发皆张,周身灵力澎湃,每次出手都能轰飞一具尸傀。
但尸傀不知疼痛,不知畏惧,被轰飞了就爬起来再扑上去。
老者的灵力在飞速消耗,动作越来越慢。
终于,一具尸傀从背后抱住了他。
老者反手一掌拍碎了它的头颅,但另一具尸傀的爪子已经插进了他的后腰。
老者身体一僵。
更多的尸傀扑了上去。
游犬移开视线。不是因为怜悯,他早就没有那种东西了。
只是觉得……没意思。
“咦?”
游犬的视线忽然定在某处。
在宗门最边缘,靠近后山悬崖的地方,有道人影正在疯狂地挖掘着什么。
那是个很年轻的修士,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只有筑基初期的修为。
他浑身是血,左肩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他象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手拼命地挖着崖壁下的一个狭窄石缝。
那石缝很小,只容一人侧身通过。
但游犬看见,石缝深处隐约有微弱的光透出来。
是天然的岩石裂隙,可能通向山体另一侧。
“想逃?”游犬挑了挑眉。
那年轻修士挖开了最后一块松动的石头,侧身往里挤。
他的动作很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消失在石缝深处的黑暗里。
游犬皱了皱眉。他抬起右手,食指对准那个方向,轻轻一划。
一道灰黑色的细线从他指尖射出,无声无息地穿过数百丈距离,没入石缝。
没有声音。
但那个年轻修士已经死了。
那道“蚀魂丝”会在他体内爆发,瞬间摧毁所有生机。
他收回手,转向雾主:“雾主,虽然外围已经清过一遍,但总有些漏网之鱼。”
“要是被这些人逃出封锁区,传到外界……”
游犬顿了顿:“虽然不至于影响大局,但总归……低调一点好。”
雾主依然没有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那片渐渐平息的血色炼狱。
最后一批抵抗者倒下了,尸傀们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在山谷里形成一层淡淡的红雾。
游犬等了一会儿,见雾主没有指示,便也沉默下来。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时间。
山谷里除了尸傀游荡时拖沓的脚步声和咀嚼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雾主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下,对着下方那片被血色浸透的山谷。
然后,他开口了:
“我说——”
“鸟笼。”
游犬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看见雾主掌下的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
整个空间,整个山谷,乃至山谷之外肉眼可见的整片天地。
都在那一瞬间,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道透明的“壁”,从山谷四周的地面无声升起。
它升得很慢,但很稳。
壁升到大约千丈高度时,开始向中心弯曲、合拢。
从上空看,这个局域,正在被一个倒扣的透明“碗”缓缓罩住。
不,不是碗。
是笼。
游犬终于明白雾主为什么用这个词。
因为那透明的壁垒在完全合拢的瞬间,顶部凝聚出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栅栏”。
同样是透明的,泛着琉璃光泽,将天空分割成无数规则的菱形格子。
光还能透进来,但已经变了质。
游犬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笼外。
他看见了霜月城的方向,在极远处,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但此刻,那座城的天空,也被同样无边无际的“鸟笼”笼罩着。
以霜月城为中心,东到靠山村,西至这片山谷,南抵黑松林,北接白水河。
整个霜月城势力范围,所有城镇、村落、山野、河流……
数百万生灵凄息的土地,此刻全都罩在了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鸟笼”之中。
游犬的喉咙有些发干。
他知道雾主很强,知道他有种种不可思议的手段。
但亲眼看见言出法随,一句话将数千里山河化为囚笼……
这种冲击,还是超出了他心理承受的阈值。
雾主放下了手。
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下方山谷里,那些游荡的尸傀,那些倒伏的尸体,那些浸透土地的鲜血。
所有“死去”的东西,都在这一瞬间,抽动了一下。
它们体内残留的“生机”,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抽离出来。
化作千丝万缕淡红色的光雾,从四面八方升腾而起,向着山涯顶端,向着雾主,汇聚而去。
整个山谷,在几个呼吸之间,从血腥炼狱,变成了毫无生气的灰白色“标本”。
而所有被抽离的生机,此刻全都汇聚在雾主周身。
雾主闭目而立,那些暗红色的光雾一丝丝渗入他干枯的皮肤,渗入那些细微的裂纹。
他手背上最深的那道裂纹,在生机涌入的瞬间,微微愈合了一丝。
雾主睁开了眼睛。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愉悦,没有满足,没有厌恶。那双眼睛里,依旧是游犬熟悉的平静。
但游犬知道,雾主“舒适”了。
因为当雾主缓缓呼出那口悠长的气息时,游犬分明看见,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终于解了渴的人,最本能的放松。
山谷死寂。
鸟笼静默。
雾主转身,看向游犬:“下一个。”
游犬低下头:“是。”
他知道“下一个”是什么意思。
霜月城势力范围内,还有十七个类似规模的宗门、九个城镇、数十个村落。
游犬跟在雾主身后,踏空而起,向着北方飞去。
在离开山谷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下方,灰白色的土地上,无数人形的灰烬堆出模糊的轮廓,风一吹,就散了。
笼顶,苍白的天光冷冷照着。
象一座巨大透明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