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二年二月初七的洛阳,春寒比往年更刺骨。
嘉福殿东暖阁的铜兽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曹髦心中的寒意。他伏在紫檀木案前,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绘有《洛神赋》故事的屏风上,那影子随着火苗摇晃,像被困住的魂。
案上摊开的不是奏章,是班固的《汉书》。翻到《霍光金日磾传》那一卷,纸页边缘已磨损起毛。“光薨后,宣帝始亲政事,而霍氏骄侈纵横,大夫人显广治第室”曹髦用朱笔在这一行字下重重划了两道,墨迹力透纸背,在“亲政事”三字上洇开一团暗红。
他抬起头。十九岁的天子有一双过于清亮的眼睛,此刻眼底布满血丝。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守夜的宦官焦伯蜷在殿柱阴影里,大气不敢出——陛下这样深夜独坐,已是第七日。
“焦伯。”
声音嘶哑,吓了老宦官一跳。焦伯连滚带爬凑到案前:“陛下有何吩咐?”
曹髦没看他,手指摩挲着腰间一枚私刻的玉印。印钮是螭龙,雕工粗劣,玉料也只是寻常青玉,是他三个月前偷偷让焦伯从宫外带进来的。“你说,”他忽然 开口,“霍光废昌邑王时,可曾想过自家也会有被族灭的一天?”
焦伯浑身一颤,伏地不敢答。
“朕问你话。”
“老奴、老奴不敢妄议史事。”
曹髦笑了。笑声在空旷的殿阁里显得突兀而干涩。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寒风灌入,吹得烛火乱摇,屏风上的洛神衣袂仿佛在挣扎。远处,大将军府的灯火彻夜通明,像一头匍匐在黑暗里的巨兽,睁着不眠的眼。
“去,”曹髦没回头,“传侍中王沈、尚书王经。就说朕读《洪范》有疑,请二卿夤夜解惑。”
焦伯迟疑:“陛下,这个时辰”
“朕是皇帝。”曹髦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还是说,朕连召见臣子,也要先问过大将军府?”
老宦官连磕三个头,倒退着出了殿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曹髦重新坐下,翻开《霍光传》另一页。那里记载着汉宣帝隐忍多年的故事——那位同样在权臣阴影下长大的帝王,最终将霍氏连根拔起。
烛花爆开。
曹髦猛地合上书。封面上的“汉书”二字,在火光里像两只冷笑的眼睛。
王沈和王经是丑时初刻到的。
两人皆穿常服,外罩黑色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进殿时,王沈下意识先瞥了一眼殿角的铜漏,王经则直接望向天子案头那卷摊开的书。
“臣等叩见陛下。”
曹髦没有让他们平身。他盯着跪伏在地的两人,许久,才缓缓开口:“二卿起来吧。焦伯,看座,尔等退至殿外,无朕召不得入内。
宫人们鱼贯退出,厚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春寒与窥视暂时隔绝在外。
“陛下,”王沈先开口,声音谨慎,“不知《洪范》何处有疑?臣等才疏——”
“不是《洪范》。”曹髦打断他,将案上的《汉书》推过去,“是这里。朕读《霍光传》,至‘宣帝在民间,闻知霍氏尊盛日久,内不能善’,常恻然有感。”
殿内死寂。
王经抬头,看见年轻皇帝眼中那种灼热的光——那不是帝王应有的沉稳,是困兽濒死的挣扎。他心中一沉。
王沈干笑:“陛下,霍氏专权乃前朝旧事,今我大魏——”
“今我大魏如何?”曹髦倾身向前,烛光在他瞳孔里跳动,“今之‘霍氏’,其尊盛恐更甚往昔吧?大将军假黄钺、入朝不趋、奏事不名,与霍光何异?不,霍光犹知废立之事当禀太后,今者”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白。
王沈冷汗下来了:“陛下慎言!大将军父子三人辅国,忠心体国,天下皆知。去岁平定淮南毋丘俭之乱,今年初又挫蜀寇于段谷,此皆——”
“此皆司马氏之功,朕知道。”曹髦声音陡然转冷,“朕问的是,若天下有忠臣义士,如汉之赵广汉、魏相者,闻京师有变,可能清君侧否?”
这话太直白了。
王沈脸色煞白,嘴唇蠕动半天,挤出一句:“四方镇将,皆受国恩,若有悖逆,必共讨之”说完自己都觉得空洞。
曹髦没理他,转向王经:“王尚书,你说。”
王经跪下了。
这个年过五旬的老臣,曾因直谏明皇帝奢靡被贬,又因才学被曹髦重新启用。此刻他伏在地上,肩膀微微发抖,不是恐惧,是悲愤。
“陛下”他抬起头,眼中已有泪光,“王彦云(王凌)忠乎?毋丘仲恭(毋丘俭)诚乎?”
曹髦一怔。
“王凌四朝老臣,坐镇淮南,手握重兵,一朝举事,身死族灭。毋丘俭以忠义自许,六万大军渡淮西进,结果呢?项城兵败,身首异处,三族尽诛。”王经声音哽咽,“陛下,非彼等不忠,是势不可为啊!”
“势?”曹髦猛地站起,“什么是势?朕是天子!朕有皇权!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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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有什么?”王经也站了起来,老泪纵横,“陛下有诏书吗?有虎符吗?有能出得了这洛阳城的兵马吗?”他指着殿外,“贾充半月前才从寿春回来,如今大将军府连一只南飞的雁都要查三遍!陛下,您今日这道召见臣等的口谕,此刻怕是已经摆在大将军案头了!”
曹髦如遭重击,踉跄后退,撞在屏风上。绘着洛神的绢帛晃了晃。
王经跪下叩首,额头触地:“老臣冒死直言:陛下此刻最该做的,不是寻思如何清君侧,是如何保全自身,保全大魏国祚!陛下年轻,来日方长,当效孝宣皇帝韬光养晦——”
“等?”曹髦嘶声道,“等司马昭加九锡?等朕‘禅让’?等这江山改姓司马?”
无人敢答。
殿内只有烛火噼啪声,和皇帝粗重的喘息。
良久,曹髦忽然轻声问:“若若今有重镇,将兵十万,心向王室,朕密诏付之,可能为援?”
他盯着王经,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在挣扎。
王经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像钝刀割肉:
“陛下。寿春距洛,水路陆路不过六百里。”
“然陛下之诏,今日可能出得这端门?”
“可能越得过龙门、伊阙?”
“可能逃得过沿途亭驿之查验?”
“贾充方自淮南归,京师皆知。此刻恐连一只未经盘查的飞鸟,也难平安南渡淮水!”
老臣抬起头,泪痕满面:“陛下,诏书出不了端门,忠义便困死在宫墙之内了。”
“哐当——”
曹髦袖中那枚私刻的玉印滑落在地,青玉在砖石上磕出一道白痕。他怔怔看着,然后缓缓蹲下身,捡起玉印,握在掌心。玉很凉,凉得像这春夜,像这深宫,像他登基五年来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
“朕知道了。”他声音空洞,“二卿,退下吧。”
王沈如蒙大赦,急忙行礼退出。王经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一揖,佝偻着背退出殿外。
殿门再次合拢。
曹髦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手中紧握着那枚无用的玉印。他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见淮水南岸的寿春城。
“诸葛公休”他喃喃道,“你会是下一个‘淮南忠臣’,还是又一个司马氏之伥鬼?”
烛火燃尽最后一截,灭了。
同一夜,大将军府东书房却是另一番景象。
四只青铜貔貅炭盆烧得正旺,将室内烘得暖如初夏。司马昭只着一件深青常服,坐于紫檀木案后,正听贾充禀报。
“剑不离身。宴饮之间,诸葛公休手从未离‘千古剑’尺余。臣佯醉近前敬酒,见他剑格新镶了一颗东海明珠,底下有微刻小字,借光细看,是‘魏臣’二字。”
贾充声音平稳,白净无须的脸上毫无倦色。他任大将军长史已有三年,最善察言观色、揣度人心。
司马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案沿:“魏臣他是在表忠心,还是表决心?”
“臣以为是后者。”贾充道,“镶珠刻字,非一日之功。他佩此剑示人,是要告诉所有看见的人——也告诉他自己——他是大魏的臣子。但这般刻意,恰说明心虚。”
“继续说。”
“席间臣试探提及洛中‘禅代’流言,其反应之暴烈,远超寻常忠愤。”贾充回忆着寿春宴上的细节。
司马昭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淮南将领如何?”
“本地旧部如张霸等人,对其赏赐感激涕零,言必称‘使君’,鲜提‘朝廷’。”贾充顿了顿,“离城时,臣特意绕观城防。瓮城是新筑的,夯土痕迹最多不过半年。弩机虽覆油布,但支架下的压痕极新——近期频繁使用过。马厩里,至少有三百匹辽西健马,蹄铁制式与淮北马不同。”
书房西侧,一直闭目养神的钟会忽然开口:“粮草呢?”
贾充看向这位二十七岁的尚书郎。钟会之才他素知,但那份锋芒毕露的锐气总让人不适。“粮仓在城西,守卫比将军府还严。臣以‘核对朝廷赏赐’为由想入内查看,被长史蒋班以‘军事重地’婉拒。但运粮车辙印极深,所载绝非日常用度。”
钟会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在烛光下亮得惊人:“也就是说,诸葛诞在淮南,练死士、固城防、蓄战马、囤粮草,且刻意笼络本地将领,树立个人威望。”
“不止。”贾充补充,“吴纲渡江私会孙綝长史吕据,他在联结东吴。”
司马昭放下茶盏,瓷底与木案相触,发出轻微的“咔”声。
书房安静下来。
炭火噼啪,墙角的铜漏滴水声清晰可闻。司马昭起身,走到西墙那幅巨大的《天下州郡舆图》前。他的手指划过淮水,停在寿春的位置,然后向北,经谯郡、汝南、石亭驿,画了一个弧形。
“三把锁,”他轻声道,“兄长生前布下的。”
贾充与钟会对视一眼,知道大将军在说王基、石苞、州泰三镇。
“但锁,只能锁住不出。”司马昭转过身,“若他决意破锁而出,兼引吴寇为援,则淮南战火重燃,非一年半载可平。届时西有姜维,南有诸葛诞,朝廷两面受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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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白。
钟会适时开口:“大将军,诸葛诞非王凌之孤忠,亦非毋丘俭之激愤。其人深沉多智,善养名望。他所惧者,非反叛之名,而是反叛失败之实。故其必竭力拖延起事之期,以求万全。”
“士季(钟会字)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钟会微微躬身,“只是以为,今其反迹未彰,我若骤加兵,彼可裹挟淮南军民,以‘忠魏讨逆’为号,坚壁清野,兼引吴寇为援。则战事迁延,胜负难料,且恐天下离心。”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不如明升其位,暗夺其柄。”
司马昭挑眉:“细细说来。”
“即以朝廷名义,晋其为三公之司空,召还洛阳。此乃阳谋,名正言顺。”钟会语速渐快,“其若奉诏,则离巢虎入樊笼,生死由我。其若抗诏——则‘不从君命、心怀异志’之罪坐实,天下皆知其为叛。我朝廷兴王师讨逆,名正言顺,吴人亦难公然助叛。且其仓促举事,准备未周,人心未固,我军可速战速决。”
书房再次安静。
司马昭走回案前,目光落在案角那方黑漆木匣上。匣中是一枚旧印,司马师生前常用的私印,印纽已摩挲得温润。他打开匣子,取出那方印,握在掌心。
兄长,你临终时说东南大患首在诸葛诞。
你说三镇可锁蛟。
如今,该收网了。
司马昭抬起头:“公闾,依制草拟诏书。晋诸葛诞为司空,命其将州郡事务交割于扬州刺史乐綝暂代,即刻入朝任职。言辞务必褒美恳切,彰显朝廷殊恩与信赖。”
贾充躬身:“诺。”
“同时,”司马昭声音转冷,“密令王基、州泰、石苞及豫州、徐州诸军,暗中提升戒备,粮草军械前移。另,以劳军为名,再遣使赴寿春,严密监视其动向及长江北岸吴军异动。”
“是!”
钟会补充:“使者人选,宜择机辩且胆大者。若诸葛诞当场抗命,需能全身而退,传回消息。”
司马昭颔首,最后看向南方,仿佛穿越重重屋宇,直视寿春:
“诸葛公休,这份‘司空’的厚礼,望你好好接着。”
二月初八,清晨。
洛阳城头的春雪开始消融,雪水顺着陶制滴水檐落下,在宫墙根汇成细流。一骑快马冲出平城门,马背上的使者背负紫檀木诏盒,玄色斗篷在料峭晨风中翻飞。
马蹄踏过官道上的残雪与泥泞,溅起浑浊的水花。使者紧握缰绳,目光直视前方东南方向——那里是六百里外的寿春。
诏盒里,黄帛诏书上墨迹新干:
“咨尔征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山阳亭侯诞,忠亮雅正,文武兼资,镇抚东南,勋绩茂着。今特晋为司空,位列三公,召还京师,入参机务”
辞藻华美,恩宠备至。
快马掠过洛水畔时,朝阳正从东面山峦升起,将河水染成金红。洛水沉默东流,见过十二年前的“洛水之誓”,见过七年前的高平陵血洗,见过两年前的淮南烽烟。
如今,它又将见证新一轮的风暴。
只是这一次,波澜将起于一道冠冕堂皇的诏书。
而结局,似乎早已在昨夜大将军府的烛光下,被冰冷地书写注定。
使者猛抽一鞭,马蹄声急,消失在官道尽头。
春雪继续消融。
洛阳城在晨光中缓缓苏醒,像一头慵懒的巨兽。无人知道,或者无人敢问——这场融化,带来的会是暖春,还是更深的寒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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