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司马老贼 > 第38章 履霜之宴

第38章 履霜之宴(1 / 1)

甘露二年正月二十 子时三刻 洛阳大将军府书房

青铜貔貅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暗红,将书房烘得燥热难当,与窗外未化的残雪隔着窗纸对峙。大将军司马昭三日前染了风寒——混着松烟墨的焦苦,在空气里凝成一层看不见的纱。

司马昭裹着玄色貂裘,独坐紫檀木案后。他面前的羊皮名册摊开在“都督”一栏,食指指甲正反复划过“征东将军诸葛诞”那行字,留下浅浅的凹痕。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双眼睛却静得像深潭。

案头堆叠的文书最上层,是扬州去年秋粮的核验簿。朱批的数字“十四万七千斛”被涂改过两次,最后落定的“九万三千斛”旁,有蝇头小字批注:“淮北三县称水患绝收,然去岁淮水未溢。”司马昭的指尖在“水患”二字上点了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

他抬起眼。

西墙那幅丈余高的《天下州郡舆图》上,新贴着三枚赤帛标记:汝南、谯郡、石亭驿。三枚标记呈弧形,像一把张开的铁钳,钳口正对着淮水南岸的寿春城。司马昭起身走过去,脚步轻得听不见声音。他伸手触碰“汝南”的标记,指腹下是 绢布的微凉,心里却浮起兄长司马师的声音——那是去年深秋,司马师在许昌病榻上,用尽最后气力说的:

“王基稳、石苞狠、州泰韧三足,可锁蛟。”

“锁得住么,兄长?”司马昭喃喃自语。

他转身从暗格里抽出一卷帛书。那是司马师生前手绘的《淮南钳制图》,边缘有深褐色的血迹——许昌吐血时沾染的。图旁批注密密麻麻,其中一行墨迹犹新,是司马昭前夜添的:“诸葛公休,养死士四千余,散家财购辽西健马三百匹,尽付亲兵。”

还有更刺眼的。

司马昭展开附页密报,目光停留在最后一段:“腊月廿三,吴纲携礼单渡江,会孙綝长史吕据于芜湖。礼单见南海珊瑚树一双、东珠百颗、蜀锦五十匹——皆禁物。归时船载空棺三具,入寿春即卸,所盛何物,无从查证。”

空棺。

司马昭闭上眼。“公休啊公休”他轻叹一声,不知是惋惜,还是杀意已决。

叩响案头的青铜虎符。清越的声音在寂静书房里荡开。

片刻,廊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开,贾充躬身而入。他今年整四十岁,面白无须,一双眼睛总是半垂着,像永远在斟酌词句。此刻他穿着深青常服,肩头还沾着夜露。

“大将军。”贾充跪坐于席,姿态恭谨如尺规量出。

司马昭没回头,依旧看着地图。他拿起案上银刀,开始削一颗秋梨。刀锋薄如纸,梨皮连绵不断垂落,在烛光下透出晶莹的润泽。

“公闾,”司马昭忽然开口,声音平淡,“你看这梨皮,断了么?”

贾充抬眼:“皮连则形全。然大将军指间梨肉已现——”他顿了顿,“诸葛公休,便是这梨心虫蛀之处。

刀停了。

司马昭转身,将削了一半的梨放在银盘里。果肉暴露在空气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氧化泛黄。“说说看,虫蛀多深了?”

贾充从袖中取出素绢,却不展开,只凭记忆禀报:

“其一,养死士。去岁十一月,寿春牢狱释轻罪者四百七十三人,皆录入诸葛府护院名册。按《魏律》,私释囚徒当斩。”

“其二,结民心。今岁淮南十三县免田赋三成,耗钱约八十万钱、粮五万斛,皆从征东将军府私库出。百姓感念‘诸葛使君’,不知朝廷。”

“其三,”贾充声音压低,“联外援。吴纲上月渡江归时,空棺所盛,臣疑为江东所赠兵甲图谱或弩机样器。且——”

他抬眼看向司马昭:“全怿、全端等江东将领,近半年来与寿春书信往来频繁。虽皆为‘防务磋商’之名,然频次已超常例。”

书房里只剩炭火噼啪声。

司马昭走回案前,从一堆文书中抽出一封旧信。那是五年前,诸葛诞平定毋丘俭叛乱后,写给司马师的谢表。字迹刚劲飞扬:“臣诞蒙大将军拔擢,敢不效死?淮南之地,当为社稷屏藩,永绝吴寇之念!”

“永绝吴寇”司马昭轻笑一声,将信纸凑近烛火。火焰舔上来,顷刻吞噬了那些铿锵的誓言。

他走到东壁司马师灵位前,添香三炷。青烟笔直上升,在长明灯火苗旁打了个旋,散开。

“兄长生前尝言:‘诸葛公休,外示豪烈,内实狐疑。可逼不可抚。’”司马昭背对贾充,声音在烟雾里有些飘忽,“如今这‘逼’该怎么下?”

贾充俯身:“臣愿往寿春一探。”

“名义?”

“慰劳四方,犒赏新春。携天子所赐吴锦百匹、邺城官酿三十坛——都是体面礼物。”

司马昭转身,目光如刀:“去了之后?”

“四事。”贾充显然早有腹案,“其一,席间佯醉,言‘洛中渐有禅代之声’,观其色变。其二,请阅淮南精兵,记其甲胄制式、马匹齿龄。其三,以‘朝廷欲增淮南屯田赏钱’为由,索近三年粮簿副本。其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只是醉言失礼的使者。我要的是他先露反迹。”司马昭盯着贾充目光锐利。

贾充深深一揖:“臣明白。”

他退出书房时,司马昭已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份秋粮核验簿。他的目光扫过文牍右上角——那里印着朱砂年号:“甘露二年正月”。

“甘露”司马昭轻念一声,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冷笑。

七个月前,也是在这个书房,曹髦兴冲冲地拿着祥瑞奏报来找他:邺城、洛阳连续三日“天降甘露”,太史令言之凿凿,谓“此圣主德泽天地之兆”。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帝眼睛发亮,说:“大将军,朕欲改元‘甘露’,以应天瑞,可好?”

司马昭记得自己当时躬身回答:“陛下圣德感天,臣岂敢不遵?”

于是正元三年六月丙午日,诏告天下:改元甘露。

甘露。多甜美的名字。仿佛改了年号,这血雨腥风的世道就真能变得清平,那被囚在龙椅上的少年就真能握住权柄。

司马昭提笔,在“九万三千斛”旁批了两个字:

彻查。

朱砂淋漓,在“甘露”年号下,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七日后 正月二十七 午时 寿春征东将军府

贾充的车驾在寿春北门外停了半刻钟。

城门守将是名满脸横肉的虬髯汉子,验看符节时,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向副将。副将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虬髯汉子这才高喊:“开城门——迎洛阳使者!”

瓮城是新修的。贾充坐在车里,透过帘缝看见两侧马道夯土痕迹尚新,宽度可容五骑并行。城墙雉堞上,弩机覆着油布,但支架下的压痕清晰——近期使用过。

贾充的车驾径直驶至征东将军府。府中庭阁深远,回廊曲折,沿途甲士肃立,一切礼数虽全,却静默得异乎寻常。贾充目光扫过那些士兵,神情肃穆,双手握戟,如同绷紧的弓弦。

诸葛诞是在正厅见的他。

厅堂开阔,设八面紫檀屏风,绘“淮水八景”。贾充目光扫过,停在最右侧那幅《芍陂春耕图》上——墨色明显新于其他七幅,应是近期添绘。画中农人俯身插秧,田畴井然,题款小字:“淮南大熟,民颂使君德。”

“贾长史远来辛苦!”洪亮笑声从屏风后传来。

诸葛诞转出。他今年五十有二,身材魁梧,着绛紫常服而非官袍,腰间佩剑“千古剑”的鲨鱼皮鞘在光线里泛着暗沉的光。他的神情威严,目光与贾充接触时,既无过分热络,亦无刻意冷落,唯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审视的平静。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且对来意心知肚明的人才会有的神态。

“使君风采更胜往昔。”贾充躬身施礼,让随从抬上礼箱,“陛下念淮南将士戍边辛劳,特赐吴锦百匹、邺城佳酿三十坛。大将军亦嘱充,务必面呈使君。”

“陛下隆恩!大将军厚意!”诸葛诞大步上前,亲手揭开锦箱。里面吴锦流光溢彩,他取出一匹玄底绣银螭纹的,环视厅中诸将:“仲若(张霸字)将军去年镇守合肥,击退吴寇三次袭扰,此锦当赏!”

一位名唤张霸的中年将领出列,单膝跪地接过:“末将谢使君赏!此皆将士用命,使君调度之功!”

贾充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张霸是淮南本地将领,并非诸葛诞从洛阳带来的嫡系,此番受赏,可见诸葛诞在笼络本地人心上颇下功夫。

宴席设于偏厅。主位后的屏风旁,立着一座青铜漏壶。壶身新镌铭文,贾充经过时瞥见开头八字:“维淮南安,岁在丙子”——连计时之器都急急换了新铭。

菜肴皆是淮南特产:淮白鱼脍薄如蝉翼、巢湖银鱼羹清香扑鼻、大别山麂子烤得金黄酥脆不见一道洛阳宫廷菜式。陪席者除张霸等几位淮南将领,还有 诸葛诞心腹蒋班、焦彝。长史吴纲称“染恙”未至。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

仆役上新酒时,诸葛诞忽然唤住:“且慢。”他取过酒坛,亲手为贾充斟满,“此酒乃去岁六月淮水初汛时所酿,名‘淮春’。贾长史尝尝,可比洛阳官酿?”

贾充举杯:“使君雅趣。酒以地名,正见使君心系淮南。”

“心系淮南”诸葛诞仰头饮尽,杯底重重落在案上,“淮南乃大魏东南门户,某受先帝重托,镇守于此,自当尽心竭力。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席间, “只是不知这门户,还能安泰几何?”

蒋班、焦彝低头饮酒,不敢接话。

贾充开始佯醉。他击节而歌,唱的是魏武曹操的《短歌行》。唱到“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时,故意破音走调,惹得席间一阵轻笑。

诸葛诞举杯大笑:“贾长史好兴致!来,再饮!”

“饮自然要饮!”贾充摇摇晃晃站起来,端着酒樽走到诸葛诞案前。酒液泼洒出来,沾湿了诸葛诞的衣袖。

诸葛诞笑容未减,但按在剑柄上的右手,手背青筋已然暴突。

“使君”贾充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又恰好能让临近的蒋班、焦彝听见,“充离洛时,闻巷议渐起。谓谓”

,!

“谓何?”诸葛诞声音平稳。

贾充凑得更近,酒气喷在对方脸上:“谓‘洛中诸贤,皆望天命有归’。使君历武皇帝、文皇帝、明皇帝、今上四朝,以为此议如何?”

死寂。

乐师的琴弦“铮”地一声,弹错了音。

蒋班手一抖,酒洒了半杯。焦彝按住他手腕,摇头。

诸葛诞缓缓站起。

他比贾充高了半个头,阴影笼罩下来。右手依旧按着“千古剑”剑柄,左手垂在身侧,慢慢攥成拳。

当诸葛诞怒斥“贾长史!君家世食魏禄,安出此言!”时,他的右手按着的“千古剑”剑柄上,贾充看见一道反光——剑格处新嵌了一颗明珠,底下刻着极小的两个字:

魏臣。

连佩剑都铭刻忠志,是表心迹,还是某种决绝的宣示?

“贾公(贾逵)破关羽、守樊城,忠烈载于史册。”诸葛诞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落下,“今足下安出——此、言?!”

最后一个字吐出同时,左手猛挥!

青铜酒爵砸向地面,碎片四溅。一块尖锐的碎片划过贾充衣摆,割开寸许长的口子。

贾充不退反进,又逼近半步。两人相距不过尺余,他能看见诸葛诞眼中血丝,能闻到他呼吸里压抑的怒气。

“充失言。”贾充声音清晰,毫无醉意,“然此非充一人之言。大将军亦常忧:‘朝中衮衮,孰为真忠?’”

“好!好一个大将军之忧!”诸葛诞怒极反笑,笑声在厅堂回荡,撞得屏风嗡嗡作响,“烦告司马子上:诸葛诞世受魏恩,唯知有天子!若洛中有难,淮南十万甲士,当北向叩关,以死卫社稷!”

剑鞘重重顿地!

贾充躬身,长揖及地:“使君忠勇,充必字字禀明大将军。”

诸葛诞甩袖:“送客!”

蒋班急忙打圆场,催促乐师奏《淮夷归化曲》。弦乐再起,却掩不住席间弥漫的寒意。

宴席草草而散。

马车已在府门外等候,贾充不动声色登上马车。

马车驶离。

贾充靠坐在厢壁,从袖中取出炭笔和素绢。车内昏暗,他凭感觉书写:

剑不离身——疑已极深,随时准备动手。

淮南将领在席——刻意展示对本地军心的掌控。

怒斥禅代——反应过烈,非纯忠,乃恐惧。

最后,他添了五个字,每字一顿:

亟。除。不。宜。迟。

笔尖戳破绢面。绢布右上角,印着这封密报该有的年号——甘露二年正月廿七。

一个才用了七个月的、寓意甜美的年号,下面即将写满血腥的决断。

马车驶出寿春北门时,天色将晚。残阳如血,把淮水染成一条蜿蜒的红绸。贾充掀帘望去,只见寿春城头“诸葛”大旗旁,新立了一面杏黄旗,上书两个大字:

大魏。

风卷旗展,那二字在血色残阳里翻腾,像一句沉重的誓言。

他放下帘子,闭上眼睛。

心里却浮现出三日前离开洛阳时,钟会在长亭送别,塞给他的那个锦囊。锦囊里只有一张白纸,无字。

现在他明白了。

白纸意味:无论诸葛诞说什么、做什么,结局都已写下。区别只在于,是用墨写,还是用血写。

车轮碾过官道,声音单调而固执。贾充将素绢凑近嘴边,呵气暖了暖冻僵的手,然后将绢布仔细叠好,塞进贴身内袋。

绢布边缘,那行“亟除不宜迟”的小字,正贴着他心口跳动。

像另一种心跳。

当夜 洛阳大将军府

司马昭还没睡。

他站在窗前,看庭院里残雪映着月光。手中捏着一份白日刚送到的礼部文书,是拟定春祭大典的流程。祭文里充满“天降祥瑞”“圣主泽被”的颂词。

司马昭轻声念着,将文书丢进炭盆。

火焰腾起,吞没了那些华丽的辞藻。

他知道曹髦想要什么——那个少年皇帝,以为改个吉利的年号,就能逆转乾坤,就能从司马氏手中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天真得令人怜悯。

火焰渐熄,最后一点纸灰飘起,落在司马昭手背上。他轻轻吹去,就像吹去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窗外传来更鼓声。

三更了。

司马昭走回案前,铺开空白奏表。提笔,蘸墨,在抬头写下:

“臣昭谨奏:甘露二年正月,征东将军诸葛诞”

笔锋悬停片刻,然后落下,开始书写一场早已注定的战争的序章。

而那个给予这场战争时间坐标的年号——甘露——此刻静静地躺在奏表顶端,像一个美好却虚幻的承诺,凝视着即将被血浸透的史页。

喜欢。

章节报错(免登录)
最新小说: 大明,那个位置你坐到底!我等着 手持AK横扫明末,我成最强藩王 天道遗忘我 教授女友的隐藏技能是撒娇 坠入他的盛夏 网游:开局觉醒氪金眼 仙界妖人 人在红楼,开局威压贾府 三国从关平麾下当小兵开始 开局给秦始皇直播大秦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