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成都,暑气蒸腾得连卫将军府廊下的铜铃都懒得作响。
姜维捏着那卷从陇西快马送来的帛书,眼神中充满着抑制不住的喜色。帛书是羌人首领俄何烧戈遣心腹送来的,字迹潦草得像被马蹄踏过的雪地,但核心消息清晰如刀刻——“魏大将军司马师,春时病薨于许昌。其弟司马昭继,然淮南新破,洛阳朝局未稳,此诚千载之机。”
“伯约,此消息虽大致可信,然细节未明。”镇南大将军张翼的声音在堂下响起,带着蜀地特有的绵软腔调,却字字如钉,“司马昭既已继位,必全力稳固权柄。 此时北伐,恐正撞其立威之锋。”
姜维抬起眼。这位年过五旬的蜀汉卫将军两鬓已染霜色,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当年在冀城初见丞相诸葛亮时。“伯恭(张翼字),”他展开帛书,声音不高却压得满堂寂静,“今岁正月,淮南毋丘俭举兵,司马师抱病亲征,虽平叛乱,其身亦垮。今司马昭骤登高位,内有曹氏旧臣侧目,外有方镇疑惧,此非‘未稳’,何为未稳? 郭淮新丧,雍凉无主;权柄交替,中枢多疑——此机若不抓,我辈何颜见丞相于地下?”
长史费祎去世后,朝中再无人能真正制约姜维的兵权。此刻堂上坐着车骑将军夏侯霸、监军王平、以及一众益州、东州将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姜维与张翼之间来回逡巡。
夏侯霸咳嗽一声。这位曹魏降将已年近七旬,脸颊上的刀疤在昏暗光线下像条蜈蚣。“某在陇西旧部上月传来消息,”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复杂的快意,“司马师确已身故。洛阳诏令至陇西,皆以司马昭之名,然军中传言纷纷,陈泰赴任亦显仓促。 此非良机,何时是良机?”
“良机?”张翼猛地站起,玄色朝服下摆扫过席案,“延熙元年至今,十八载!大军七伐中原!汉中百姓转运粮草,男子当战,女子当运,陇西羌人十室九空——夏侯将军,你告诉我,哪次不是‘良机’?哪次不是‘敌有内乱’?结果呢?结果就是国库虚空,益州疲敝!”
他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几个益州籍的参军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
姜维的脸色沉了下来。
“所以,”他缓缓起身,按着腰间剑柄走下主位,靴底踩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依伯恭之见,我大汉就当偏安一隅,坐待司马昭稳固内外,然后整合举国之力西向?待到那时,你口中的‘百姓’就能免于兵燹?”
他在张翼面前站定,两人相距不过三尺。“先帝托孤于丞相,丞相遗志于维。还于旧都,光复汉室——这话,伯恭是忘了,还是不愿记了?”
堂内死寂。张翼的嘴唇颤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翼不敢忘先帝、丞相。然用兵之道,当量国力而为之。今国小民劳,若此战再有闪失,则……”
“则什么?”姜维打断他,转身面向众将,声音陡然拔高,“则坐以待毙!我意已决——七月整军,八月出陇西。张翼听令!”
张翼闭眼,仰头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末将在。”
“此番出征,陇西地势复杂,非宿将不能镇抚侧翼。”姜维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中响起,清晰而毫无波澜,“就请伯恭总督后军,兼领粮械转运,护我大军后路周全。南中弩手三千,亦归你调遣。”
这是一道精心计算的枷锁。所有人都听懂了,“总督后军、兼领粮械转运”意味着将这位最大的反对者牢牢钉在繁琐后勤与远离战功的位置上,既要倚仗其才能确保大军命脉,又要将他排除在核心决策圈之外。姜维要将张翼放在一个既重要又可被掌控的位置上,不给他任何在后方“掣肘”或在朝中非议的机会。
张翼肩头微微一颤,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领命。”
八月的陇西,风吹过枹罕城外已经带着早秋的寒意。
雍州刺史王经站在狄道城头,看着最新送来的军报,眉头拧成了死结。他是冀州名士出身,与许允、李丰齐名,诗书满腹,但真正执掌一州兵权,这还是头一遭。
“使君,蜀军分三路而来。”部将李简指着地图,“探马来报,姜维主力向石营,夏侯霸趋金城,张翼袭祁山。我军兵力分散,是否向陈征西求援,分兵拒之?”
王经没立刻回答。他想起离京前,尚书王观私下对他说的话:“彦纬(王经字),雍凉苦寒之地,非立奇功不能返朝。郭淮镇守三十年,也不过一车骑将军。你的机会,就在眼前。”
机会。
这两个字像火炭一样烫着他的心。郭淮死了,陈泰新上任,正在陈仓整顿各郡兵马——如果他王经能在陈泰大军到来之前,独自击退姜维哪怕一路偏师……
“蜀军分兵,正是各个击破之机。”王经转身,甲胄的铁叶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传令,集结陇西、南安二郡兵马,明日渡洮水,迎击石营方向的姜维主力。”
“使君!”李简大惊,“陈征西有令,让我军固守狄道,待他与邓安西会合后再……”
“战机稍纵即逝!”王经提高了声音,“陈征西在陈仓,我在狄道。蜀军动向,我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执行军令!”
他的声音在城楼上回荡,带着一种文士罕见的狠厉。李简不敢再劝,抱拳退下。
王经重新望向西南方。那里是洮水,再往西,就是羌地。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大破蜀军,捷报传回洛阳时的景象——那些曾经嘲笑他“只会清谈”的朝臣,会是怎样的表情?
洮西的战场在八月十七日午后变成了屠宰场。
王经的两万陇西精卒在渡过洮水后,背水列阵。起初一切顺利——蜀军的先锋在魏军铁骑的冲击下节节败退,旗帜倒伏,王经甚至已经让记室开始草拟捷报。
然后战局在申时逆转。
溃退的蜀军突然向两侧分开,中军大旗下,姜维亲自率领的重甲步卒如铜墙铁壁般推进。更致命的是左右两翼的山谷中,夏侯霸的骑兵和张翼的弩手同时杀出——蜀军根本没有分兵,那所谓的三路大军全是疑兵!
“中计了……”王经喃喃道,手里的马鞭掉在地上。
背水阵在攻势顺遂时是破釜沉舟,在溃败时就是绝地。魏军被三面合围,唯一的退路是身后的洮水。时值初秋,河水虽然不深,但河道泥泞,溃兵涌入后,战马陷蹄,甲胄沉重者直接被后来者踩进淤泥。
姜维站在北岸的高坡上,冷眼看着这场屠杀。他身旁的夏侯霸忽然指着战场中一处仍在移动的魏军旗帜集群说:“那是王经的认旗。亲兵护着他,正往洮水东岸溃围!”
姜维眼神一凛,毫不犹豫地下令:“传令!让赵广的骑兵截住那簇认旗,务必擒杀王经!”
命令迅速传达,一队蜀军轻骑如离弦之箭扑向目标。然而战场已彻底混乱,溃散的魏军与追击的蜀军绞杀在一起,王经的亲兵营自知无路可退,爆发出了绝望的悍勇,竟用血肉之躯层层阻截。待赵广带队杀透重围,王经在数十死士的簇拥下,已狼狈涉过洮水,向东岸的乱林逃去。
夏侯霸扼腕:“可惜!让其走脱!”
姜维望着那远去的身影,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有一片冰凉的审视。溃围求生,乃败军之将的本能。他太了解魏国了。地方刺史若战死沙场,朝廷会抚恤厚葬,然后派新人接替。但若战败失地又侥幸逃生——那就会成为所有罪责的承担者,成为朝堂攻讦的活靶子。王经只要活着逃回狄道,就一定会拼死守城,以期将功补过得到救赎。
但无论过程如何,结果都一样。他一定会攻破狄道,砸开陇西的大门。
落日时分,洮水已变成暗红色。浮尸堵塞了河道,河水改道漫过滩涂,将血水带到更远的荒原。王经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带着不到万人的残部逃回狄道。 城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西方——蜀军的营火正沿着洮水北岸如星河般铺开,一眼望不到头。
狄道被围的第十九天,蜀军大营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
姜维的中军帐设在城西五里的土山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城池。连日的攻城并不顺利——狄道毕竟是陇西重镇,城墙高三丈五尺,王经虽然野战大败,但守城却拿出了文士特有的偏执。滚木、礌石、热油,甚至将城中藏书阁的典籍拆了浸油作火把,竟真的顶住了蜀军三轮猛攻。
“卫将军。”张翼又一次走进大帐,甲胄上还沾着城墙下的尘土,“军中粮草,只够半月。陇西麦熟未至,羌部供粮已竭。是否……暂退至钟堤,来年再战?”
帐内还有夏侯霸、监军王平等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姜维身上。
姜维正在看一幅绘在羊皮上的陇西地图,闻言头也不抬:“伯恭,你知道狄道城里还有多少粮吗?”
“探马来报,不足十日。”
“那就对了。”姜维用手指敲了敲狄道的位置,“我们难,王经更难。陈泰的援军若来,早该到了。至今未至,说明什么?说明魏国中枢真的出了大问题——司马师若在,陇西遭此大败,援军岂会拖延二十余日?”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灼热的东西:“这是天赐的时机。拿下狄道,则陇西门户洞开。届时联络羌胡,西取凉州,东逼关中——伯恭,大汉还于旧都之路,可能就在此一举!”
张翼沉默了很久。帐外的风穿过营寨,吹得旗帜猎猎作响。终于,他躬身抱拳,声音沙哑:“卫将军……见好就收吧。此番洮西大捷,已斩魏军数万,陇西震动。此功足以告慰先帝、丞相。若再贪进,恐……画蛇添足啊。”
“砰!”
姜维一拳砸在案几上,地图上的笔砚震落在地。“张伯恭!”他第一次在众将面前失态,“每次都是你!每次大军稍有进展,你便言退!当年丞相出祁山,若都如你这般‘见好就收’,那克复中原,还于旧都,不就成了笑谈?!”
帐内死寂。夏侯霸低下头,廖化欲言又止。张翼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掀帐而出。
姜维盯着他离去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良久,他才缓缓坐回席上,对帐中诸将说:“继续攻城。三日内,我要在狄道城头,竖起大汉的旗帜。”
他没有看到,张翼走出大帐后,在秋风中站立许久,最终对着成都方向,无声地长揖及地。
陈泰的援军是在九月八日深夜抵达狄道东南的山地的。
这位新任征西将军并没有直接冲向蜀军包围圈,而是选择了最险峻也最隐蔽的路线——从襄武北上,沿渭水源头的山谷潜行,绕过姜维设在故关的警戒部队。
“陈征西,为何不直接与蜀军决战?”年轻的邓艾说话还有些口吃,但眼神锐利。他是司马昭新任命的安西将军,此番带陇右新募的五千兵马与陈泰会合。
陈泰伏在山崖边,指着下方灯火通明的蜀军连营:“士载(邓艾字)你看,姜维的营寨,西依洮水,北靠狄道,南面设三重鹿角。唯独东面这片山地,他只放了少量斥候——因为他算准了,援军若来,必走官道。官道在南。”
邓艾眯起眼睛。月光下,蜀军营寨的布局清晰可见,果然如陈泰所说,东侧防御最为薄弱。
“所以我们要从这里……”邓艾明白了。
“从这里,但不是强攻。”陈泰站起身,拍了拍甲胄上的尘土,“传令:全军在山上多点营火,每营配战鼓十面,子时同时击鼓,呐喊举火。”
“虚张声势?”
“是告诉王经——援军到了。”陈泰望向狄道城头那点微弱的灯火,“也告诉姜维,他的退路,不再安全了。”
当夜子时,狄道城东南的群山突然火光冲天,鼓声如雷。城头守军起初以为是蜀军夜攻,待看清火光来自蜀军后方,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王经拖着疲惫的身躯登上城楼时,看见的是令他终生难忘的景象——群山之上,魏军的旗帜在火光中隐约可见,鼓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有数万大军正从东侧压来。
“是天兵……天兵啊!”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卒跪地痛哭。
王经扶住垛口,手指深深抠进夯土的缝隙。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哑声下令:“全军戒备,准备接应援军!”
他不敢奢望反击,但只要能让姜维退兵,只要能保住狄道,他就还有活下去、甚至洗刷耻辱的机会。
蜀军大营的混乱持续到黎明。
姜维站在营门前,看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和尚未熄灭的山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夏侯霸策马而来,甲胄上满是露水:“伯约,探马来报,山上是陈泰和邓艾的旗号,兵力……不明。”
“故弄玄虚。”姜维说,“陈泰若真有数万大军,今早就该杀下来了。”
“但我们的粮草,”夏侯霸压低声音,“只够十日了。后路被威胁,羌部今晨已停止供粮。军中……有流言。”
姜维当然知道流言是什么——卫将军贪功冒进,置全军于险地。张翼二十天前的话,如今正在每一个士卒的窃窃私语中复活。
他转身回帐。经过张翼的营区时,他看见那位老将正在指挥士卒收拾弩机,动作一丝不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两人目光相遇的瞬间,张翼微微颔首,然后继续手中的工作。
没有埋怨,没有“早知如此”的眼神,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平静。
姜维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快步走回自己的大帐,对等候的传令兵说:“传令全军,辰时拔营,退守钟堤。”
命令传下时,整个军营反而松了一口气。没有人欢呼,但那种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明显舒缓了下来。
九月二十五日,蜀军彻底退出狄道地界。王经在城头看着远去的烟尘,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李简扶住他:“使君,我们……守住了。”
守住了。王经想笑,却流下泪来。他守住的是一座残破的孤城,和数万陇西子弟的尸骨。捷报该怎么写?战功该如何算?朝廷会怎样看待一个葬送了两万精兵、最后靠援军虚张声势才侥幸保命的刺史?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都离不开陇西这片血浸的土地了。
十月的钟堤已飘起细雪。
姜维站在新筑的壁垒上,望着东北方向。那里是狄道,再往东,是陈仓、长安,是洛阳。
夏侯霸走到他身边,递过一个温热的酒囊。两人默然对饮,辛辣的羌酒烧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暖意。
“陈泰和邓艾,没有追来。”夏侯霸说。
“他们不会追。”姜维的声音有些沙哑,“魏国雍凉的精锐,已经在洮西死完了。陈泰现在要做的,是重整陇西防务,防范羌胡叛乱,而不是追击一支退而不乱的大军。”
他顿了顿:“而且洛阳……恐怕也没有表面看得那般平静。”
夏侯霸眼神微动。他想起了曹魏,想起了那个他背叛的国度。如果司马师真的死了,司马昭能稳住局面吗?那些忠于曹氏的旧臣,会不会趁机反扑?
这些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中疯长,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灌了一口酒。
远处营地里传来士卒的歌声,是陇西的羌调,苍凉悲怆。张翼正在巡视营防,他的身影在渐密的雪幕中有些模糊,但脊背挺得笔直,一如往昔。
姜维收回目光。这场北伐结束了,洮西的大胜和狄道的无功而返,将同时写入史书。后世会如何评说?是赞誉他重创魏国的果决,还是指责他穷兵黩武的固执?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只要还活着,只要手中还有兵权,明年、后年、大后年——他还会再来。
雪越下越大了。陇西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