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二年闰正月廿三,乐嘉城外三十里。
文钦用刀鞘拨开挡路的枯枝,甲胄下的深衣已被汗浸透三回,又冻硬三回。他回头望去,来时号称五万的军马,此刻跟在身后的不足八百骑。粮车早丢在项城,箭囊十有九空,连战马的步伐都透着虚浮。
“父亲。”文鸯从队尾策马上前,年轻的脸颊上一道新添的箭伤还在渗血,“邓艾的斥候又咬上来了,距此不过五里。”
文钦没有立即回答。他望向西南——那是寿春的方向。七天前,他从项城突围时,还指望能退守那座经营多年的城池。可昨夜的溃兵带来了最坏的消息:镇东将军诸葛诞已率部抢先入城,城门上“诸葛”字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寿春……回不去了。”文钦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文鸯握紧了手中的长矛。那杆矛清晨时还沾着司马班追兵的血——在乐嘉城东的野地里,他单骑返身冲阵七次,斩杀百余追骑,硬是为溃军撕开了一条生路。可个人的武勇救不了大局。当邓艾的主力从三面包抄而来时,文鸯看见父亲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绝望。
“去吴地。”文钦突然说,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孙峻在巢湖接应。只要渡过江……”
他没有说下去。身后的队伍里传来压抑的呜咽——那是家在谯郡的老兵王老三。昨天夜里,王老三的弟弟趁乱逃向了北边,临走前哭着说“娘还在鄢陵,不能跟着将军去吴国做叛徒”。
文钦听到了,但没有责罚。他理解这种痛。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文家世受魏恩,从武皇帝时起便是谯沛子弟中的翘楚。如今却要南投孙吴,这其中的屈辱,比刀割更甚。
“报——”一骑从前方疾驰而来,马上的哨兵几乎滚落,“将军!前方十里发现吴军旗帜!是虎威将军丁奉的人马!”
文钦精神一振,刚要下令加速,东侧丘陵后突然响起号角。
黑压压的骑兵如潮水般涌出地平线。为首那面“邓”字大旗下,邓艾横槊立马,冰冷的眼神穿过三百步的距离,直刺文钦。
“文刺史。”邓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战场,“大势已去,何不早降?”
文钦大笑,笑声里满是苍凉:“邓士载!你也是魏臣!为何助纣为虐,为司马师那独眼贼卖命?!”
邓艾面不改色:“大将军奉诏讨逆,天经地义。尔等矫太后诏,擅动刀兵,才是真正的国贼。”
话不投机。
文鸯暴喝一声,挺矛直取邓艾。邓艾军中飞出三将拦截,文鸯如虎入羊群,矛尖翻飞间,已有两人坠马。第三将持斧来劈,文鸯侧身让过,反手一矛刺穿其咽喉。整个过程不过三息。
邓艾眯起了眼睛。他听说过这少年在乐嘉的勇武,今日亲眼所见,更觉震撼。但他没有动。作为一名统帅,他深知个人武勇在战场上的局限。
“放箭。”
随着邓艾一声令下,阵中千弩齐发。文鸯舞矛格挡,但坐下战马连中三箭,悲嘶倒地。文钦急令亲卫上前救应,邓艾军左翼骑兵已趁势掩杀过来。
混战中,文钦看见南方烟尘大作。吴军的赤旗终于出现了。丁奉一马当先,手持长矛冲入战团,所过之处邓艾军人仰马翻。
“文将军!”丁奉高呼,“速随我退往濡须口!”
文钦再不犹豫,率残部向南突围。邓艾欲追,却被丁奉亲自断后挡住。两军在乐嘉城南的荒原上又厮杀了半个时辰,直至日头西斜,文钦部终于脱离战场,消失在南方的丘陵之间。
邓艾勒住战马,没有深追。他望着南方,对副将道:“传讯项城大营:文钦已投吴。另,派人告知诸葛镇东,寿春以北的残敌,请他自行清剿。”
“诺。”
夕阳将邓艾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兖州做典农都尉时,曾与文钦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文钦意气风发,畅谈如何练兵御吴。谁曾想,今日竟成了你死我活的对手。
乱世如熔炉,忠奸难辨,唯有胜者书写史书。
同一时刻,项城东南五十里,慎县境内。
毋丘俭趴在芦苇丛中,冰凉的泥水浸透了衣袍。他左肩的箭伤已经溃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身边只剩下弟弟毋丘秀和年仅十四岁的孙子毋丘重。三天前从项城突围时,还有三百亲卫,如今全都散了。
“兄长,喝点水。”毋丘秀递来一个破葫芦。
毋丘俭接过,抿了一小口。水是浑的,带着土腥味。他闭上眼,脑海里却不断闪现这些天的画面:
正月十五,寿春誓师。六万将士高呼“清君侧,诛司马”,声震云霄。他手持明皇帝御赐的宝剑,发誓要还政于天子。
正月廿二,渡淮西进。沿途百姓箪食壶浆,都说“司马师专权,天怒人怨”。
然后是一切急转直下。王基抢占南顿,断了粮道。邓艾扼守乐嘉,阻了归路。文钦冒进中伏,溃不成军。最后是那场噩梦般的雪夜突围——文鸯单骑断后,司马班八千铁骑如狼群般撕咬着溃军。
“季长(毋丘秀字)……我们错了么?”毋丘俭喃喃似自语。
毋丘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此刻就写在眼前:荒芜的田野,烧毁的村落,倒毙路旁的士卒尸体。他们起兵时说要“解民倒悬”,可最终带来的,还是战争和死亡。
远处传来犬吠。
毋丘俭警觉地按住剑柄。透过芦苇缝隙,他看见几个农夫打扮的人朝这边走来,手里拿着棍棒和简陋的弓箭。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脸上有块疤。
“仔细搜!”疤脸汉子喊道,“官府说了,射杀毋丘俭者,封侯!”
毋丘重吓得发抖,毋丘秀急忙捂住他的嘴。
毋丘俭认出了那疤脸汉子——张属,慎县安风津的渔户。两年前淮南发大水,毋丘俭开仓赈灾时,曾亲手给这个汉子发过三斗粟米。那时张属跪地叩头,高呼“使君活命之恩没齿难忘”。
如今,他的人头能换爵位了,活命之恩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命运何等讽刺。
脚步声越来越近。毋丘俭知道藏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从芦苇丛中站起。
张属等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面容,顿时狂喜:“是毋丘俭!真的是他!”
“张属。”毋丘俭平静地说,“你还记得嘉平四年的大水吗?”
张属愣了下,随即咬牙:“记得!可那又如何?你现在是反贼!杀了你,我就能当侯爷,我娘就能治病,我儿子就能读书!”
“反贼……”毋丘俭笑了,笑声凄怆,“我为大魏征战三十年,保境安民,忠心可鉴。如今不过是要清君侧,诛权奸,便成了反贼?”
他猛地撕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这处,是青龙二年征公孙渊时中的箭;这处,是景初元年御孙权时挨的刀;这处,是正始五年退诸葛恪时受的创!每一道伤,都是为了大魏!你说,我是反贼?!”
张属被他的气势所慑,后退了半步。但身后的同伴喊道:“张哥,别听他胡扯!司马大将军的告示说了,他就是反贼!杀了他!”
利益最终战胜了恩情。
张属颤抖着手,搭箭,拉弓。弓是打猎用的软弓,箭是削尖了的竹竿。但在十步的距离,足以致命。
毋丘俭没有躲。他挺直了脊梁,如同三十年前在洛阳皇宫接受明皇帝召见时那样。
“告诉后世。”他朗声道,“毋丘仲恭,非为叛逆,实为……”
箭矢破空。
竹竿制成的箭镞从毋丘俭咽喉穿过,带出一蓬血花。他瞪大了眼睛,似乎还想说完那句话,但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仰面倒下。
毋丘秀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扑向兄长。张属等人一拥而上,棍棒如雨落下。混乱中,毋丘秀拉着吓呆的毋丘重,跌跌撞撞逃向淮河方向。没人去追——他们要的只是毋丘俭的人头。
张属割下那颗头颅时,手抖得厉害。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染红了两年前毋丘俭赈济给他的那袋粟米所化成的、关于“使君活命之恩”的最后一点记忆。
三日后,这颗头颅被石灰腌制,装进木匣,快马送往洛阳。随匣附有慎县县令的奏报:“闰正月廿六,贼首毋丘俭伏诛于安风津。”
诏书在半月后抵达慎县,张属因射杀“逆首”毋丘俭之功,封安风亭侯。昔日的渔户成了新贵,用恩公头颅换来的爵位荫及子孙,而那个曾赈济他全家性命的“使君”,则身首异处,三族夷灭。这枚侯印稳稳地压在张属家的案头,也沉沉地压住了那个时代关于忠义的最后一声诘问。
几乎在毋丘俭被杀的同时,巢湖北岸的橐皋。
吴国丞相孙峻站在楼船顶层,远眺北岸的烽火。他今年三十八岁,却已掌吴国权柄三载。此次率军十万北上,名义上是响应毋丘俭、文钦的“清君侧”,实则是想趁魏国内乱,夺取淮南。
可眼下,一切都偏离了计划。
“丞相。”骠骑将军吕据登上船楼,“文钦父子已至濡须口,共收拢残部八千余人。是否按原计划,进攻寿春?”
孙峻没有立即回答。他手中捏着一封刚到的密报:诸葛诞已完全控制寿春,城防加固,守军增至五万。更关键的是,邓艾军在击溃文钦后,正朝合肥方向移动。
“留赞将军到哪了?”孙峻问。
“左将军(留赞)所部前锋已至菰陂,距寿春不足六十里。但他旧疾复发,行军迟缓。”
孙峻眉头紧锁。留赞是东吴老将,年过六旬,勇猛善战但性情刚烈。此次北伐,留赞本就反对,认为“当固守东兴,徐图进取”。是孙峻力排众议,坚持出兵。
现在想来,也许留赞是对的。
“报——”传令兵疾奔而来,“魏将曹珍率五千步骑,正从西侧逼近高亭!”
孙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丁奉何在?”
“丁将军已率三千精锐前往拦截。”
“好。”孙峻终于下定决心,“传令:留赞部原地驻守,等待主力。吕据,你率中军向高亭靠拢。此战不求大胜,但需打出我大吴军威,让魏人知道,淮南不是他们想拿就能拿的!”
“诺!”
半个时辰后,高亭。
曹珍今年四十有二,是司马师从洛阳带来的嫡系将领。他奉命追击吴军,本想捡个便宜,却不料撞上了丁奉。
两军相遇时,正值午时。阳光刺眼,曹珍命弓箭手放箭压制,却被丁奉抓住箭雨间隙,亲率三百死士突阵。
那是曹珍一生难忘的景象。
丁奉那年五十三,鬓发已白,却如猛虎下山。他单骑冲在最前,长矛挥舞如风,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曹珍连派三员偏将拦截,都被丁奉斩于马下。吴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
混战中,曹珍的坐骑被刺倒。他滚落在地,头盔摔飞,眼看丁奉的长矛就要刺到面门——
“将军小心!”亲卫拼死扑上,用身体挡住了这一矛。
曹珍连滚带爬逃回本阵,清点伤亡,已折损七百余人。他不敢再战,下令撤退。丁奉追出三里,缴获军械无数,方才收兵。
高亭小胜的消息传回孙峻耳中,却没能让他高兴起来。因为几乎同时,另一个噩耗传来:留赞所部在菰陂遭遇诸葛诞部将蒋班伏击,全军溃败。留赞本人战死,首级已被送往洛阳。
“蒋班……”孙峻咀嚼着这个名字,脸色铁青。
他知道,这场北伐已经失败了。寿春拿不下,淮南夺不了,反而折了留赞这员老将。朝中那些本就对他不满的势力,必定会借此攻讦。
“丞相。”吕据低声道,“粮草只够十日了。是战是退,请早做决断。”
孙峻望向北岸。那里有他梦想中的淮南沃土,有进军中原的跳板。但现实是,诸葛诞的寿春固若金汤,邓艾的援军正在逼近,而吴军师老兵疲。
“退兵吧。”他最终说,声音里满是疲惫,“让文钦父子随军南下。此人勇猛,将来或有大用。”
“那留赞将军的尸身……”
“能抢回便抢回,若不能……”孙峻没有说下去。
楼船调转船头,十万吴军开始南撤。巢湖水面波澜不惊,仿佛从未有过这场喧嚣。
寿春城头,诸葛诞按剑而立。
时年五十四岁的他,正处于仕途的巅峰。作为琅琊诸葛氏的一员,他既不像族兄诸葛亮那般忠心汉室,也不似族侄诸葛恪那般骄狂跋扈。他的人生信条很简单:审时度势,利益至上。
所以当毋丘俭、文钦起兵时,诸葛诞选择了观望。他与文钦有旧怨不假,但更重要的是,他嗅到了这场“清君侧”背后的凶险。司马师虽病重,但司马氏掌控的朝廷兵马、粮草、人心,都不是淮南一隅可以撼动的。
他在等,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正月廿五,文钦兵败乐嘉的消息传来。诸葛诞知道,时机到了。
他立即点齐两万人马,以“平叛”为名,兵不血刃开进寿春。城中守军本就人心惶惶,见是诸葛诞,纷纷开城归降。只用了一天,这座淮南第一重镇便易主了。
“将军英明。”长史蒋班恭维道,“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寿春。此功当载入史册。”
诸葛诞淡淡一笑:“史册?那要看谁来写。”
他走到城墙边,望向城外。那里有从项城逃来的溃兵,有失去家园的流民,有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十万人聚集在城下,哀求着放他们进城,或者放他们南下去吴国。
“开城门。”诸葛诞突然说。
蒋班大惊:“将军!城外鱼龙混杂,若有毋丘俭余党……”
“正要有余党。”诸葛诞打断他,“传令:开东、西二门,放百姓入城。但有兵器者,缴械;有甲胄者,卸甲。老弱妇孺安置于城西空营,青壮男子登记造册,充作民夫。”
“那若是毋丘俭、文钦的旧部……”
“既往不咎。”诸葛诞一字一顿,“告诉他们,只要放下兵器,便是大魏良民。我诸葛诞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追究。”
蒋班恍然大悟。这是要收买人心,将毋丘俭、文钦的根基,转化为自己的势力。
命令执行得很快。至日落时,已有三万余人入城。他们跪在街道两旁,高呼“诸葛公仁德”。诸葛诞骑着马缓缓走过,不时下马扶起跪拜的老人,将随身干粮分给孩童。
那一夜,寿春无人入眠。有人庆幸逃出生天,有人担忧秋后算账,也有人暗中串联,意图再举。但无论如何,这座城池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三日后,蒋班率四千步骑追击吴军,在菰陂斩杀留赞。捷报传回时,诸葛诞正在府中与心腹幕僚对弈。
“恭喜将军又立大功。”幕僚笑道,“有此战功,朝廷封赏必厚。”
诸葛诞落下一子:“我要的不是封赏。”
“那将军要的是……”
“时间。”诸葛诞看着棋盘,“司马师命不久矣。他一死,洛阳必乱。届时,谁手握重兵,谁占据要地,谁就有话语权。”
他拈起一颗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中央:“寿春,就是我这颗棋。进可问鼎中原,退可割据江淮。至于忠君还是忠国……”他笑了笑,“那要看君是谁,国又是谁的了。”
幕僚背后渗出冷汗。他忽然明白,眼前这位将军,其野心或许比毋丘俭、文钦加起来还要大。
只是这份野心,暂时还藏在“平叛功臣”的光环之下。
闰正月最后一天,项城司马师大营。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帅帐中,混合着血腥和腐朽的气息。司马师躺在榻上,左眼处的白帛又换了新的,但仍有暗黄色的脓液不断渗出。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力。
钟会跪在榻前,轻声汇报着各条战线的消息。
“文钦已投吴,所部残兵八千余,尽为孙峻收编。丁奉在高亭击退曹珍,斩首七百。”
“毋丘俭于慎县安风津被乡民所杀,首级已传至洛阳。其弟毋丘秀、孙毋丘重逃往吴地。”
“孙峻吴军全线南撤,留赞被蒋班斩杀于菰陂。吴军此次北上,一无所获。”
“诸葛诞完全控制寿春,收拢溃兵流民十万余人,城防已固。”
每说一条,钟会都会停顿片刻,观察司马师的反应。但大将军只是闭着眼,偶尔手指会微微颤动,表示他在听。
直到钟会说完,帐中陷入漫长的寂静。
良久,司马师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诸葛……诞……”
“大将军?”
“此人……能用……但不能信。”司马师每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但独眼中的寒光却锐利如初,“封他……镇东大将军……仪同三司……都督扬州……面子,给足。”
他喘息片刻,积攒着力气,仿佛在脑海中铺开地图,然后一字一顿地落下棋子:
“让……石苞,以兖州刺史……镇谯郡。”
“命……州泰,为豫州刺史……镇汝南。”
“再表……王基,都督豫州诸军事……看好寿春。”
钟会闻言,心下凛然。谯郡是诸葛诞老家,汝南扼淮北要冲,豫州更是从西面直抵寿春门户——这三步棋,如同三把铁钳,不动声色地卡死了诸葛诞所有北进与西扩的通道。所用之人,石苞、州泰皆司马氏心腹,王基则是平叛功臣,忠诚与能力无虞。
司马师说完,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心力,缓缓阖眼,补上最后一句:“至于邓艾……调陇右。”
钟会心领神会:“属下明白。那邓艾的封赏……”
“长水校尉……方城乡侯……行安西将军……”司马师顿了顿,“告诉……邓艾……西边……蜀寇……才是大患……”
“诺。”
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司马师侧过头,吐出半口黑血。侍医慌忙上前,却被司马师挥手制止。
“还有……文钦……”司马师睁开仅剩的右眼,那眼中布满血丝,却仍有寒光,“遣使告诉……孙峻……若敢……再用文钦……犯境……我必……亲提大军……踏平江东……”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却杀气凛然。
钟会深深叩首:“大将军放心,此话必传到。”
司马师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闭上眼。但他的手指,却缓缓移动,最终停在榻边那柄“假黄钺”上。这柄代表天子权威的斧钺,自出征以来从未离他左右。
钟会知趣地退出帐外。
帐帘落下的瞬间,他听见司马师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不甘,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连司马师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悲凉。
帐外,项城的冬雪又开始飘落。雪花覆盖了战场上的血迹,覆盖了倒毙的尸骸,也覆盖了这场名为“清君侧”的兵变所留下的一切痕迹。
但钟会知道,有些东西是覆盖不了的。
比如毋丘俭临死前那未说完的遗言。
比如文钦投吴时那刻骨的屈辱。
比如诸葛诞坐镇寿春那深藏的野心。
还有司马师日渐衰朽的身体,和那个必然到来的、权力交接的关口。
雪越下越大。钟会裹紧大氅,走向自己的营帐。他需要拟写奏章,需要安排封赏,需要安抚各方势力。千头万绪,都在这个二十七岁的青年肩上。
路过伤兵营时,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呻吟。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卒在梦中哭喊:“娘……我要回家……”
钟会脚步顿了顿,但没有停留。
乱世之中,谁不想回家呢?可回家的路,早就被野心、权力和仇恨堵死了。能做的,唯有在这条不归路上,继续走下去。
直至终点。
或者,直至成为别人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