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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尹大目的悲歌(1 / 1)

颖水在这个季节瘦成了一条灰白的带子,河心处尚未完全封冻,黑色的水流裹挟着碎冰,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呜咽。

文钦勒马河岸北侧,回头望去。他身后是仅存的三千余人,队伍拖了将近一里,旌旗歪斜,甲胄不整。许多士卒的靴子早已磨破,用破布缠着冻得紫黑的脚,在雪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血印子。粮车只剩下七辆,昨夜突围时丢了大半,剩下的也只装了不到三成的粟米。

“父亲!”文鸯从队尾策马奔来,年轻的脸上满是焦虑,“殿后的斥候来报,王基的骑兵离我们不到十五里了!邓艾在乐嘉的营垒看得清清楚楚,弓弩手已上寨墙!”

文钦没有回答。他眯起眼睛,望向河对岸。南岸的枯草丛中,隐约有金属的反光——那是邓艾布置的游骑。再往东南二十里,就是安风津。只要过了津,就是吴境。

可这二十里,如今看来如同天堑。

“搭建浮桥!”文钦哑声下令,“把所有能用的木板、门板、车板都拆下来!一个时辰内,必须过河!”

亲兵们慌忙行动。几个士卒跑到岸边一处荒废的渔家茅屋前,开始拆门板。屋后忽然窜出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扑上来抱住门框,嘶声哭喊:“军爷!军爷行行好!这是俺家最后的门了!拆了贼进来咋办啊!”

士卒一脚踹开她:“滚开!耽误了大军过河,砍了你!”

老妪倒在雪地里,蜷缩着咳嗽,再不敢出声。

文钦别过脸去。他想起许多年前,他刚任庐江太守时,曾巡视淮北诸县。那时也是寒冬,他看见路边有冻毙的流民,便下令开仓放粮,搭建粥棚。百姓跪在道旁,口称“文使君”。

如今,他成了拆百姓门板、抢最后口粮的“贼”。

“将军!”了望的哨兵忽然指向西北,“有单骑过来!打着白旗!”

文钦猛地转头。

雪原尽头,一骑正快速逼近。马是普通的军中战马,骑者未着甲胄,只穿深青色棉袍,手中高举一面简陋的白麻布旗。马速很快,马蹄溅起的雪沫在身后拉成一条白线。

距离拉近到百步时,文钦认出了那张脸。

尹大目。

高平陵那个卖主求荣,帮着司马懿老贼骗曹爽“唯免官耳”的殿中校尉。那个曾经在先帝驾前侍奉笔墨、低眉顺目的宦官家奴出身之人。

文钦的右手缓缓按上了刀柄。

尹大目在河岸南侧三十步外勒马。马匹喘着粗气,口鼻喷出大团白雾。他举起白旗,用力挥了挥,然后朝着北岸高喊,声音在河风中断断续续:

“文刺史——!故人尹大目——来见——!”

文钦没有动。他身后的亲兵已张弓搭箭,箭镞在惨淡的日光下闪着寒光。

尹大目又喊了一遍,然后翻身下马。他牵着马缰,向前走了几步,直到鞋尖几乎触及河岸边缘破碎的薄冰。他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

“文将军!”他的声音清晰了些,带着某种刻意维持的平稳,“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末将此来,只为传话!”

文钦终于开口,声音冷硬如铁:“传话?传司马师的招降话?”

“是。”尹大目坦然承认,目光扫过文钦身后那些疲惫惶恐的士卒,提高了音量,“大将军有言:文钦本是朝廷宿将,与天子同乡,此番作乱,或是受毋丘俭裹挟,一时糊涂。若肯幡然悔悟,率部归降,大将军许诺——许你戴罪立功,保你子女性命!”

河风卷着雪沫,扑在尹大目脸上。他眯起眼,紧紧盯着文钦。

文钦笑了。那是一种扭曲的、充满讥诮的笑。

“尹大目。”他一字一顿,“先帝拔你于微末,宿卫宫禁,恩宠无比。先帝崩后,你是如何报答的?高平陵前,你亲口对大将军(曹爽)说‘唯免官耳’。结果呢?曹氏宗亲在东市血流成河!桓范、何晏、邓飏……他们的首级在洛阳城门挂了三个月!”

尹大目的脸色白了。

文钦越说越怒,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嘶吼:“司马师逆贼,废主弑后,屠戮忠良,天人共愤!你身为曹氏旧臣,不为国尽忠,反为虎作伥,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今日又想用这套说辞诓我?我文钦宁可战死,绝不降贼!”

他猛地夺过身旁亲兵的长弓,搭箭,拉弦,动作一气呵成。弓弦绷紧的“嘎吱”声在寂静的河岸上格外刺耳。

箭尖对准了三十步外的尹大目。

尹大目没有躲。他甚至向前又迈了半步,鞋底踩碎了岸边的冰壳。他看着文钦那双燃烧着愤怒与绝望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力气,喊出了那句他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的话:

“文将军——!何不能稍忍数日耶——!”

话音落下,河岸陷入死寂。

只有风声、水声、马匹不安的响鼻声。

文钦愣住了。他身后的文鸯也愣住了。几个老兵面面相觑,低语声窸窣响起。

“稍忍数日?”文钦重复了一遍,眉头紧锁。什么意思?是劝他暂时假降,等待时机?还是……

尹大目见他没有立即怒骂,心脏狂跳起来。有机会!文钦听进去了!他急忙补充,语速加快,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

“将军!大势未定!何必急于一时!只需暂避锋芒,待——”

“放箭!”

文钦突然暴喝,打断了尹大目的话。他眼中的犹豫瞬间被狂怒取代——又是这套!又是这种含糊其辞、充满陷阱的说辞!高平陵时,司马懿也是让尹大目传这种模棱两可的话,结果呢?

弓弦震动。

箭矢破空,撕裂寒风,擦着尹大目的左耳飞过,带起一缕断发,最终“夺”地一声钉在他身后枯树的树干上,箭尾剧颤。

尹大目僵在原地。左耳火辣辣地疼,温热的液体顺着颈侧流下。他伸手一摸,满手鲜红。

失败了。

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文钦没有听懂——或者说,他听懂了,却因为高平陵的阴影,选择了最糟糕的解读。他将这视为又一次欺骗,又一次缓兵之计。

巨大的悲怆如冰水般淹没尹大目。他看着文钦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对岸那些茫然无措的士卒,看着这灰白天地间最后一条即将被鲜血染红的河流。忽然间,所有伪装、所有算计、所有小心翼翼维持的平稳,全都崩塌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

尹大目没有擦拭。他任由泪水在冻得发麻的脸上流淌,混合着耳侧伤口流下的血,滴落在脚下的雪地里,绽开一朵朵微小而刺目的红梅。他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天空,发出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嘶喊:

“天乎——!天乎——!”

“世事如此——忠义何存——!”

“败矣——!大事去矣——!”

“君侯……君侯好自为之啊——!”

这哭声撕心裂肺,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压过了风声水声,压过了马匹嘶鸣,甚至压过了远处隐隐传来的追兵马蹄声。那不仅是哭自己失败的使命,更是哭曹魏不可挽回的颓势,哭这忠奸难辨、人人皆在局中挣扎却无人能挣脱的荒唐世道。

文鸯下意识上前一步:“父亲,他……”

文钦抬手制止。他握着弓,看着对岸那个佝偻着哭泣的身影,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尹大目的悲恸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是演出来的。那句“稍忍数日”,那绝望的哭喊……

难道……

“将军!”东侧了望的哨兵尖叫起来,“邓艾营中出兵了!至少两千骑!正向我们侧翼包抄!”

几乎同时,西北方向烟尘大作。王基的黑色旗帜出现在地平线上,铁蹄踏地的闷响如同滚雷,越来越近。

文钦猛地回神。没有时间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尹大目,狠狠咬牙:“全军——加速搭建浮桥!弓弩手掩护!准备强渡!”

命令下达,河岸顿时陷入混乱。士卒们疯了一般拆解一切能用的材料,往河里扔木板、门板、车板。对岸,邓艾的骑兵开始加速,马蹄声如潮水般涌来。

尹大目依旧站在原地。

他看见文钦转身奔向浮桥,看见文鸯组织弓弩手列阵,看见那些衣衫褴褛的士卒抱着木板跳进冰冷的河水,看见对岸的骑兵越来越近,箭雨开始零星落下。

然后,他看见文钦在踏上第一块浮板的瞬间,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愤怒,有决绝,有一闪而过的困惑,但最终,只剩下穷途末路的疯狂。

尹大目缓缓跪了下来。

他朝着西北方向——洛阳的方向,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冰雪覆盖的河岸,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次,两次,三次。

起身时,额上已是一片青紫,沾着雪沫和泥沙。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条混乱的河流,看了一眼那些在箭雨中挣扎渡河的士卒,看了一眼那个即将被合围、注定覆灭的队伍。

拨转马头。

孤骑向北,没入苍茫雪原。

身后,喊杀声、惨叫声、落水声、箭矢破空声,骤然爆发,汇成一片死亡的喧嚣。

而更远处,项城方向,烽烟再起。

尹大目没有回头。他知道,毋丘仲恭也撑不了多久了。

风雪渐急,将他的身影、他的足迹、他这一生最后一场徒劳的忠义,彻底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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