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莽荒山脉深处的山谷万籁俱寂。
白日里紧张备战、人声（和猫叫）隐约的临时营地，此刻已彻底安静下来。隐匿与防护阵法如同无形的罩子，将营地与外界隔绝，只留下头顶一片未被枝叶完全遮蔽的墨蓝天穹，繁星点点，银河如练，清冷的月辉为山谷中的一切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纱。
营地中央的篝火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偶尔爆出一点细微的火星，映照着旁边几个静默的帐篷轮廓。洛衍仙尊的帐篷没有丝毫光亮与声息，他早已进入深沉的调息，将状态调整至巅峰。言豫长老的帐篷里隐约传来极其轻微、有节奏的……鼾声？或许是在梦里推演新的丹方。叶辰风的帐篷则偶尔传出几句模糊不清的梦呓，夹杂着“披风……帅……记录……”之类的字眼，显然连做梦都沉浸在他的“史诗冒险编剧”角色中。
胖虎在言思雨的帐篷里团成了一个毛茸茸的橘色毛球，趴在她的枕边，睡得正香，小肚子随着呼吸均匀起伏，胸前的暖玉徽记在透过帐篷缝隙的月光下泛着微光。
然而，言思雨却毫无睡意。
她侧躺在柔软的兽皮褥子上，睁着眼睛，望着帐篷顶部被月光勾勒出的模糊光影。白日里苏淼莉那些冷酷精准的战术推演、言豫长老那些效果奇葩的丹药介绍、叶辰风那些花里胡哨的装备展示、还有师尊那沉静却仿佛能压住一切的目光……所有的画面和声音，此刻都在她脑海中交织回响。
明天，就要真正出发了。不是之前宗门小打小闹的秘境，不是有惊无险的百草园，而是直指那传说中的“故事起源之地”，万卷渊。
兴奋吗？有的。紧张吗？更多。但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底涌动，像是一根被绷紧的弦，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嗡鸣。
她忽然很想和人说说话。不是讨论战术，不是分析丹药，只是……说说话。
几乎是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帐篷的帘子被极其轻柔地掀开一道缝隙。一道清冷的身影，如同融入月色的幽兰，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是苏淼淼。
她也未睡。一身简洁的深蓝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长发如瀑披散在肩后，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锐利如剑的眼眸，在帐内昏暗的光线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她手里还拿着两个温热的、用某种阔叶灵植卷成的水杯，里面盛着清澈微香的灵液。
“睡不着？”苏淼淼的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胖虎，也仿佛怕打破这夜的静谧。
言思雨点点头，撑着坐起身，往里挪了挪，给苏淼淼让出位置。苏淼莉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递过一个水杯。
温热的液体入喉，带着淡淡的甘甜和宁神的气息，稍稍抚平了言思雨心头的躁动。两人并肩坐着，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帐外极远处传来的、不知名夜鸟偶尔的啼叫，以及胖虎细微的呼噜声。
半晌，言思雨轻声开口，没头没尾地说：“淼淼，你说……万卷渊里，会是什么样子？”
苏淼淼沉默片刻，望着帐篷缝隙外的一角星空：“不知。或为破碎的故事残骸堆积成山，或为扭曲的规则具现成景，或有无尽的知识洪流冲刷意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亦或，空无一物，唯有吞噬一切的虚无。”
她的描述冷静到近乎残酷，却异常贴合“故事起源之地”可能蕴含的诡谲与危险。
言思雨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听起来……比《仙尊的小逃妻》的剧情可怕多了。”
提到那本“原着”，苏淼莉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混合着厌恶、无奈与一丝荒诞笑意的弧度。“至少那本书里，最大的危险不过是挖灵根、关水牢、被误会、爱而不得。” 她侧过头，看向言思雨，“你现在还会……偶尔想起那个‘剧情’吗？或者说，想起……你来的那个世界？”
这个问题很轻，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言思雨心底某个刻意不去触碰的盒子。
她愣了一下，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暖的杯壁。许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有时候会。”言思雨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尤其是安静下来，或者看到一些……完全不符合这个世界画风，但又让我觉得莫名熟悉的东西时。”
她想起了食堂墨尘做的、隐约有家乡某道名菜影子的红烧肉（虽然更好吃）；想起了叶辰风那本华丽的记录册，让她想起某个世界孩子花里胡哨的手账本；甚至想起了洛衍师尊偶尔流露出的、与高冷仙尊人设不符的、类似“新手领导”或“操心老妈子”的内心戏，会让她想起某个严肃上司私下里其实是个猫奴的八卦……
“我的世界啊……”言思雨陷入了回忆，眼神有些飘忽，“那里没有灵气，不能修炼。人们住在用钢筋水泥筑成的‘森林’里，用一种叫‘科技’的东西代替了很多法术。出行靠一种叫‘车’的铁盒子在地上跑，或者一种叫‘飞机’的大鸟在天上飞。相隔万里，也能用一个小方块一样的东西（手机）立刻看到对方的脸，听到对方的声音。”
她描述着那个平凡却又光怪陆离的世界：朝九晚五的工作，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地铁，永远刷不完的手机信息，周末赖床到中午，点一份外卖追剧，为房价和体重发愁，也会为了一朵好看的云、一只路过的流浪猫、或者朋友的一句暖心话而开心一整天。
“很普通，很忙碌，有时候也挺累，挺焦虑的。”言思雨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怀念，也有些释然，“但那里有我的家人，有我的朋友，有我喜欢吃的街角那家小店，有我追了一半还没完结的小说和剧……还有，不用担心下一秒就被什么‘恶毒女配系统’惩罚，或者被‘作者残魂’盯着改剧本。”
苏淼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目光落在言思雨脸上，看着她谈及那个世界时，眼中闪烁的、复杂而真实的光芒。
等言思雨说完，苏淼莉才轻轻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缓和：“我的世界，或许……与你的有些不同，又或许，本质相似。”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描述一件遥远而陌生的事情。
“我来的地方，科技更加……深入。虚拟与现实交织，信息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个体被数据包裹，也被数据定义。生存竞争更加隐性而激烈，不是在秘境与妖兽搏杀，而是在无数规则、算法与人心构成的复杂网络中争夺资源与‘存在价值’。”
“我记忆中的‘我’，似乎……总是在计算，在分析，在为了某个目标不断优化自身，不断向前。情感被视为需要精密管理的变量，关系被视为可评估的链接。” 苏淼莉的语气平静，但言思雨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淡的疏离与疲惫。
“那本《仙尊的小逃妻》……”苏淼莉微微蹙眉，“对我来说，更像是一套逻辑荒谬、效率低下、充满不可控情感变量的失败剧本。我无法理解‘女主’为何要将人生意义系于一个男人的爱与不爱，也无法忍受被所谓的‘命运’和‘剧情’裹挟。所以，当我发现自己身处其中时，第一反应是抗拒，是分析，是寻找破局之法。”
她看向言思雨，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类似“庆幸”的情绪：“直到我发现了你。你的心声，你的反应，你那种……看似随性摆烂，实则坚守底线、珍视情谊、并且总能用出乎意料的方式让‘剧情’崩坏的风格，让我意识到，或许对抗‘剧本’的方式，不止‘分析’与‘斩断’这一种。还可以是……‘连接’，与‘创造意外’。”
言思雨心头微震。她一直知道苏淼莉强大、冷静、目标明确，却很少听她如此直白地谈及自己的过去与内心。这番描述，让她对这位总是清冷如冰的师姐，有了更深的理解。那不是一个冰冷的女主模板，而是一个在另一个高度理性甚至有些冰冷的世界里，同样挣扎着寻找自我与意义的灵魂。
“所以，”言思雨眨了眨眼，试图让气氛轻松些，“你其实是来自‘高冷学霸卷王世界’，而我是来自‘普通社畜摸鱼世界’？”
苏淼莉怔了一下，随即眼中漾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可以这么概括。虽背景不同，但在此界，我们都是‘外来者’，都是不愿被‘故事’束缚的‘变量’。”
“是啊，”言思雨感叹，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些，靠在了帐篷壁上，“有时候想想，真挺神奇的。我们来自可能完全不同的地方，却被扔进了同一本离谱的书里，还成了‘对头’。结果现在，却要一起去探索这个世界的终极秘密……”
“这不合理。”苏淼莉接口，语气带着她特有的冷静分析，“两个高概率‘变量’聚集于同一‘异常点’（天衍宗），又因‘异常事件’（心声风暴）紧密联结，如今共赴可能是‘异常源头’（万卷渊）之地。这本身，或许就是某种‘安排’之外的‘安排’，或者说是‘混沌’中产生的、对抗‘安排’的‘意外’。”
她的分析总是这么一针见血，但言思雨此刻听来，却并不觉得冰冷，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心感。因为苏淼莉说“我们”，说“共赴”。
“淼淼，”言思雨忽然很认真地看向苏淼莉，“明天之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万一……我是说万一，在万卷渊里，我们走散了，或者遇到那种……连师尊和我们都无法应对的情况……”
苏淼莉没有让她说完，清冷而坚定的声音打断了她：“没有万一。”
她转过头，直视着言思雨的眼睛，那双总是锐利的眸子，此刻映着帐外漏进的星月光辉，显得格外清澈而有力。
“我会用我的剑，开辟道路。”苏淼莉一字一句，如同誓言，“你用你的心声，指引方向。师尊坐镇中枢，大师兄保障后方，言长老提供支援，周顾问解析谜题，胖虎预警危险。”
“我们是同伴，是战友，更是……”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习惯说过于感性的话，但最终还是清晰地说道，“……可以交付后背的姐妹。”
“所以，不要想‘万一’。”苏淼莉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想‘如何做到’。想我们如何一起进去，一起找到答案，再一起……回来。”
一起回来。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是最坚实的承诺，瞬间驱散了言思雨心底最后一丝不安与彷徨。她只觉得眼眶微微发热，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嗯！一起回来！我还要吃墨尘做的红烧肉，看你怼大师兄，帮师尊扶剑穗，给胖虎赚双倍小鱼干！”
苏淼莉的嘴角再次上扬，这次的笑意更明显了些。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言思雨的肩膀，动作略显生硬，却带着罕见的温和：“睡吧。养足精神。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说完，她端起已经微凉的水杯，将剩下的灵液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帐篷。
帐帘轻轻落下，隔绝了外界的月光，帐内重新陷入昏暗。
言思雨重新躺下，将脸埋进胖虎温暖柔软的毛发里。胖虎似有所感，迷迷糊糊地“喵”了一声，用尾巴卷了卷她的手腕。
这一次，她很快便感到了沉沉的睡意。
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开了。不是因为危险消失，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险路。
她有着来自“普通社畜摸鱼世界”的坚韧与豁达，也有着来自“高冷学霸卷王世界”的、最可靠的姐妹与战友。
她们将一起，去面对那“故事起源之地”的一切未知。
星辉渐淡，东方欲晓。
山谷依旧静谧，但在那静谧之下，两颗来自遥远异世、却在此界紧紧相依的灵魂，已然做好了迎接破晓、迎接挑战的一切准备。
约定，已然立下。
前路，共同奔赴。